第九十章 非要搶那便搶

慈寧宮。

太後正用金剪子修剪剛采來的花枝,逐一將多余的葉梗裁去,插入孔雀藍釉花瓶中。

盛夏芙蕖襯著她白玉般的手指,指尖蔻丹是濃烈的大紅色,與她口脂的顏色相映成趣。

太後年已五旬,但因天生麗質,加上保養得宜,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雍容的姿態、明利的目光與眼角唇邊的細紋,一同成就了她被歲月釀過的動人風情。

景隆帝在一眾宮女、內侍的伏地叩首中走進殿內,行禮道:“給母後請安。”

“起身吧。”太後頭也不擡,“皇帝今兒怎麽有空閑,一下朝就來我這裏。”

景隆帝示意隨侍的宮人都退下,方才從袖中取出一本折子,遞過去:“來向母後稟報一個案子。”

太後嗤笑起來:“後宮不幹政。天大的案子,皇帝自己拿主意就好,何必拿來與我說。”

皇帝堅持道:“母後先看完折子再說。”

太後只好放下花枝與金剪,接過折子,示意皇帝與她一同坐在羅漢榻上。殿中只母子二人,太後也不板正腰身了,有些慵懶地斜倚,手肘支著炕桌,瀏覽細密的字跡。

看著看著,臉上逐漸變色,尖長的拇指指甲將紙頁邊緣戳出了個洞。

她將折子合上,深吸口氣,調整好情緒,方才問:“這是北鎮撫司辦的案子,我知道他們的一貫手段。皇帝,你實話告訴我,這上面寫的,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皇帝直視她,語氣篤定:“靈光寺這個案子,十成十是真的。物證、人證俱全,每間凈室都發現了密道,燈油拿去給禦醫檢驗過,的確含有迷藥,當夜從入宿的信女們身上,全都搜出了藥丸。和尚們招供,自繼堯擔任主持以來,為顯聖揚名,將自己塑造成‘降世活佛’,做了不少諸如此類的惡事,堪稱罪孽滔天!”

太後沉默片刻,冷冷道:“既如此,殺便殺了罷。”

“繼堯死不足惜,但他一條性命,卻償還不了所犯的罪業。”皇帝沉聲說,“母後可知,此案審單一出,按律公之於眾後,京城內三十多名女子投繯自盡,有民婦,也有官吏的家眷。一夜之間,城東通惠河浮屍近百具,均是不滿周歲的嬰孩屍體。”

太後仿佛噎住一般,神情僵硬,最後長嘆了口氣。

“羅漢送子”的真相大白之後,受害女眷有的獲得了夫家的諒解,有的被立時休棄,有的自盡全節,而那些經常留宿靈光寺的,更是羞愧難當,被家人厭棄、路人戳指,不得不走上絕路。凡是去靈光寺求嗣生出的嬰孩更是可憐,大者逐出,小者溺死。

負責善後的應天府府尹,不得不將之稟報朝廷,請求批示。皇帝下令將靈光寺查抄出的金銀,撥一部分給京城慈育院,專門收容那些被遺棄的嬰孩,並張榜公告,勒令百姓不得殺嬰,才基本遏止了這股風氣。

此案遺波遠不止於此,還動搖了佛教、道教甚至其他少數教派在京城的民心根基。

豫王趁機上了奏折,請求朝廷拆除包括靈光寺在內的十三座寺廟、道觀,收回千余份僧人與道士的度牒,讓這些出家人還俗為民,並請退還僧田、道田為民田,重新丈量分配。

內閣五位大學士因此又吵了一架,各自上了票擬,三票贊成,兩票反對。皇帝考慮後,批了個準。

這一波操作很是刷新了朝堂上下對這位浪蕩王爺的觀感,在民間亦是贊譽頗多。而那些宗教人士及其信徒們,在背後把他恨了個咬牙切齒,不少方士甚至私下流言,豫王瀆佛滅道不敬神明,他們要做法上告天庭,讓天雷劈他。

豫王聽聞哈哈大笑,說道:“讓他們去做法,本王等著天雷來劈。如若不來,本王不介意也當一回西門豹,讓他們上天做神使。”

當然這是後話了。眼下,豫王正在慈寧宮外,聽聞皇帝在裏面請安,不進去湊熱鬧,自找了個臨水的涼亭歇候。

殿內,皇帝見太後嘆息,忽然道:“母後可還記得,朕初登基不久,母後於壽宴上,為喜愛的瓊花品種——‘聚八仙’作詩,‘潔白全無一點瑕,玉皇敕賜上皇家。花神不敢輕分拆,天下應無第二花。’此詩一出,天下哪裏還有敢私自栽種的,都說是皇家花。南直隸、兩湖等地官員,紛紛挖掘植株,以車船不遠千裏、勞民傷財地送至京城,栽種出漫山遍野的花林,以討母後歡心。

“可惜這花在京城水土不服,次年便盡數枯萎,而原產地的‘聚八仙’品種,如今已然絕跡矣。”

太後聲音尖銳地說:“皇帝想說什麽,不必拐彎抹角,直接說罷。”

皇帝溫聲道:“身為上位者,對下恩寵容易,愛重難;攫取容易,成全難。對己,自縱容易,自律難。母後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是億萬子民之母,理當以身作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