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子曰非非非非

馬車車廂略顯逼仄,哪怕折起兩排座位,也不過七尺見方,好在蘇晏和荊紅追都不是身量特別長大之人,並肩躺下時,中間猶有一肩寬的距離,可容輾轉。

蘇晏方才吃飽犯困,眼下躺在席子上,反而睡意消退,在一片幽暗中閉眼又睜眼。

篝火的橘紅光芒從門簾縫中透進,他側過臉瞧躺在身旁的男人,依稀能看見對方的五官輪廓。

荊紅追向壁裏挪了挪,把更多的地方騰給他。

蘇晏低笑,聲音在窄小安靜的空間裏更顯透澈,石上清泉似的往人心裏淌。“過來點,怎麽老往壁上縮,”他說,“你練壁虎功的?”

荊紅追和衣而臥,交叉雙臂把長劍抱在胸前,只盯著車廂頂,“無妨,我夠躺。”

蘇晏忽然想起一事,從懷中摸出個信封,舉到他眼前:“這是你去靈光寺前留給我的信,中間塗掉了一行,是什麽?”

荊紅追氣息微滯,答:“寫錯字,便塗掉了。”

蘇晏不相信,“不對吧,我總覺得前後句意不連貫,中間肯定還有什麽。”

“‘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恩大德,來世再報。’”他念出信中內容,追問,“你這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可如果能活著回來,那又如何,你怎麽不寫?塗掉的是不是這個?”

“……”

“喂,大人問話,身為下屬怎麽能不如實回答?”

他拿身份壓人,荊紅追只得坦白:“是。”

“你之前寫什麽啦,快告訴我,我好奇死了,憋了好多天呢。”

“……”

見對方又不吭聲了,蘇晏以為他賣關子,用信封角一下一下戳他胸口,逼問:“快點說,別吊人胃口!”

荊紅追被他迫得走投無路,一把抓住信封,揣進自己懷裏,幹巴巴道:“我當時頭腦混沌,寫下的絕筆,說出來讓大人見笑。”

他從姿勢到聲調,都仿佛是一截焦硬的枯木,蘇晏卻從語氣中聽出了些許緊張,笑道:“好,你隨便說說,我隨便聽聽,不作數的。”

荊紅追攥緊了從不離身的長劍,掌心有些出汗。他幹澀地、慢慢地說:“雖千萬人吾往矣。事若能成,了無遺憾,此生當屬大人所有;事若不成,憾忠義未全緣分已盡,大恩大德,來世再報。”

蘇晏怔住,在心裏咀嚼著這兩句,只覺從尋常字眼中,透出一股蕩氣回腸的情義,而對方所許下的承諾,更是重逾九鼎。即使在紙上塗抹而去,也始終鐫刻在心。

所以他才要守在驛站外的官道上等我,執意要做我的侍衛……可衛浚未死,他的復仇並不算完成,真的就了無遺憾了麽?

蘇晏曲臂枕在腦後,凝視黑暗中對方堅毅的側臉,輕聲道:“我定會讓你了無遺憾。至於塗掉的字眼,我方才說了,作不得數。人的一生太漫長,也太珍貴,除了他自己,旁人誰也不能拿走。”

荊紅追沉默不語。

蘇晏微嘆:“我知道你是個一諾千金之人。你知道宋朝的余靖麽,是為慶歷四諫官之一。他曾說過一句話,我深以為然——‘諾不輕許,故我不負人,諾不輕信,故人不負我’。你不輕許諾,我不輕信諾,這樣你我之間就能永不相負,多好。”

荊紅追依然沉默,也不知是否聽懂他的意思。

蘇晏在這長久的沉默中,朦朧入睡。

依稀聽見對方的只言片語,夢境似的掠過耳畔:“此生……驅策……卻不是為了……”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動了動,似乎想要抓住這個夢境,意識卻在此刻消融於黑甜鄉。

翌日一早,蘇晏在晨鳥啁啾聲中醒來,發現身邊空無一人。他揉了把臉,整衣下車,見盛滿清水的銅盆與毛巾放在車旁的平坦青石上,篝火旁,荊紅追正在煮一鍋香稠的雜糧粥,用木勺輕攪。

高朔坐在篝火的另一頭,盯著馬車出神,眼眶下方烏青的陰影頗為顯眼。

蘇晏邊洗臉,邊朝他笑道:“昨夜沒睡好?是不是蚊子太多。”

高朔哪敢說昨夜一宿未眠,是因為始終繃緊神經聽他馬車裏的動靜,唯恐自家上官被個江湖草寇戴了綠帽子,此番被蘇晏當面一問,只好訕笑著點頭:“是啊,也不知哪兒來那麽多蚊子,打死一只又來一只,沒完麽了。”

煮著粥的前殺手又嘲諷地嗤了一聲。

高朔狠狠瞪他,決定在錦衣衛密探的小本子上記他一筆,回頭上報僉事大人。

蘇晏其實也沒睡安穩,點頭道:“野地嘛,沒辦法。下次咱們盡量不露宿,多趕點路,去村鎮客棧歇腳。”

-

披星戴月十二日後,一行人已進入陜西地界,離延安府不遠了。

多日趕路,風塵仆仆,雖在沿途的客棧沐浴過,但因為天氣酷熱,馬車車廂內更是憋悶得很,蘇晏又出了一身汗,拿把折扇拼命扇風,依然是杯水車薪。他喝著牛皮囊裏發燙的水,忍不住懷念起京城裏的冰桶與冰湃過的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