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只會引用名言

劉韋議一聽聖上口諭,正中下懷,方欲領旨,只聽得一個陰柔的聲音道:“皇爺,您看這幾句,奴婢覺得頗有些意思——”

原來是隨侍在景隆帝身後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藍喜。他本是福建人,十五歲隨流民遷徙進京,衣食無靠,不得不凈身入宮做了內侍。

閩人鄉土觀念頗重,這太監藍喜雖說在朝中免不了假公濟私、貪墨受賄,撈了大筆橫財,卻還舍得差人每年回故土捐贈一些錢帛,建個義祠施點粥糧什麽的,倒也有不少鄉人對他感恩戴德。

此番他一聽是福建舉子,心中便偏袒了幾分,再看卷子上署名蘇晏表字清河,念頭急轉:蘇清河,這名字有些耳熟……莫不是福州知州蘇可仁的獨子?他家與咱家祖上還有些交情,既然是桑梓同鄉,好歹得幫上一幫。

景隆帝對這個隨侍太監很有些寬厚倚重,聞言便又拿回卷子,見其中幾句確實端方工麗,筆力不俗,細品之下還有幾分警醒世人的哲理意味,微微頷首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不錯,此句氣魄非凡……

‘乃知雲變雨,不必到層霄。只在百丈間,即化甘澍膏’這幾句含義頗深,借物喻理,正是執中之道……唔,此人還是有幾分才華的,只是過於隨性放肆,不循定理,恐非棟梁之材。”

景隆帝若是知道,他惟獨欣賞的這幾句,便是蘇晏“引用名人名言”的部分,不曉得會作何感想。

藍喜一聽有戲,趁熱打鐵道:“皇爺,奴婢雖只粗通文墨,倒也聽民間傳聞,說這蘇晏是個神童,六歲能吟詩作對,七歲背熟四書五經,十歲便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怎麽會連八股格式都不通曉呢?極有可能是他懷才於胸,又擔心不被慧眼識中,才出此奇招,標新立異,好吸引聖上注意。此舉雖然欠妥,但念及年少輕狂,奴婢覺著不宜強力打壓,折了好苗子。”

藍公公的“神童之說”倒也不是空穴來風,蘇晏在閩中確實頗有才名,只不過如今瓶子雖在,裏頭的墨水卻早換成糨糊了。

景隆帝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頷首道:“少年人行事難免不夠穩重,輕狂佻脫,恃才放曠,還需多磨礪磨礪,才堪擔大任。”

藍喜忙道:“皇爺英明神武,真是慧眼識珠玉。”

“那就暫時先收入貢生,殿試時朕親自考他,看看是不是徒有虛名。”景隆帝抖了抖卷子,起身道,“朕要回宮去去瞧瞧太子,這裏就由你們幾個學士處理吧,可別因小失大,耽誤了春闈選士。”

藍喜施施然跟在後面,臨走時得意地睨了劉韋議一眼。

劉學士氣結:我一忍再忍,實在是忍無可忍,這個該殺的權閹,欺人太甚!

“懷才於胸,又擔心不被慧眼識中”是什麽意思,分明就是指摘我們這些翰林院學士不是伯樂,不識千裏馬,這簡直就是肆無忌憚當面進讒,偏偏聖上對他的話總聽在耳中,久而久之必然要對文官們心生不滿。

內侍擅權專斷,連聖上口諭都能勸回,總有一天要成為朝廷的大禍害!回頭得趕緊去拜訪吏部尚書、內閣大學士李乘風李大人,聯合一幹文臣,共謀除奸之計,不能再容這班閹黨繼續驕橫跋扈、把持朝政了!

他這邊氣得直咬牙,孰不知藍公公那廂想得也跟他差不多:這批腐儒酸丁,鎮日裏看咱家不順眼,朝上朝下唧唧喳喳沒完沒了,饒舌雀鳥似的惹人厭煩。

還有那些言官,連天子都敢彈劾挖苦,害得龍體抑郁不安。總有一天咱家要把他們一網打盡,拔光羽翼,大鍋放水燉咯,看誰還敢跟咱家叫板兒。

他幫蘇晏說話,可不僅僅是因為同鄉之誼,而是心中另有打算:若是能夠拉攏蘇晏,讓他以進士身份進入文官派系做條伏線,倒也不失為一步好棋。

至於片刻間在禍兮福兮中走了一圈的蘇晏,渾然不知自己成了文官集團與宦官集團愈演愈烈的權力爭奪戰的又一個導火索。

他現在正滿心快活地重新鉆回胭脂胡同,去聽名妓阮紅蕉的一曲《唾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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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甫臨,華燈初上,都城隍廟市上人頭攢動。

三裏許的大街,兩側攤販熙攘,商品琳瑯,極是熱鬧。人群還間雜著不少碧眼胡商、飄洋香客,一副腰纏萬貫的模樣列肆高談。

蘇晏負了手,與三五名舉子在街道上漫行,聽他們一路上經史子集滔滔不絕,覺得乏味至極,一面頻頻點頭作附和狀,一面拿眼睛四處亂瞄攤市上新奇的玩意兒。

本朝風氣開放,不少民間婦女著了鮮艷的月華裙、水田衣,扣上秾纖合度的比甲出來逛廟會,滿街鳳釵搖動、金蓮款擺,頗有情致。

蘇晏一雙賊眼滴溜溜在漂亮姑娘身上打轉,漸漸落在了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