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4章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聽到雍王殿下這麽說,裴守真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才又垂首說道:“卑職違抗行台令式,潛留皇城之內,並悍進驚擾殿下,罪證確鑿……”

“不夠,這還不夠。”

李潼冷笑一聲,轉望向李元素說道:“李尚書,告訴他,他所承認幾樁罪過,於行台典刑之內當受何懲處。”

李元素這會兒也有些搞不清楚殿下究竟意欲何為,聽到這問題,先是略作遲疑,然後才開口回答道:“行台典刑所設,不唯以殺立威。裴丞所犯諸禁,前無窺取行台機密之事,後無藏奸行刺之謀,度其罪跡輕重,施以長短徒役,並不可輸錢代刑。”

行台執法雖有嚴厲的一面,但除了最開始雍王新入關內、需以殺立威,隨著關內局勢逐漸穩定下來,除了十惡之罪,也並不殺刑濫施。

但這也並不意味著行台法律就沒有震懾人心之效,雖然殺刑慎施,但各種徒役之刑也能讓人聞風色變。行台如今所控疆領,遠及西域,闊達瀚海,一旦發送邊疆苦寒之地,那滋味不比當時身死好上多少。

聽到這兩人對答,裴守真臉色又是一苦,悶頭沉吟片刻,才又開口說道:“卑職不知行台負大用艱,妄以風言強諫殿下,所論悖情失實,心跡違於道義,論罪實大。”

“你本不是行台員佐,自然不知行台用事全貌。況且因言殺人,仁者不為,因你一命,損我清聲,亦無足彰顯行台之公正嚴明。”

李潼聞言後又擺擺手,表示這個理由也不充足,但仍不肯放過裴守真,只是沉聲道:“繼續想,繼續說!”

聽到雍王殿下繼續逼問,裴守真一時間真是滿懷苦澀。他自負於道義,涉險強謁雍王,且言辭多失恭謹,此事眾眼有見,自知是把雍王得罪深了。

特別在眼見到行台前後用事所費之巨、所功之大,可以說唐家社稷如今境內無刀兵之擾,俱仰行台功事。朝廷不體恤行台所任邊事繁重,只是一味催討錢糧,老實說朝廷這一做法,就連裴守真都覺得有失氣量、有失公允。

如今陜西之境幾成方外之邦,責任並不全在於雍王恃功跋扈,更在於朝廷本身失於淵博。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朝廷取締了行台、解決了雍王,陜西諸境若得善治,周邊賊寇若得懾服,當今世道朝野內外,有幾人可以誇言能代替雍王負此大任?凡所耗用,可能還要更甚於此前。

裴守真之所以甘心求死,一則在於自知自己這番行為之冒犯把雍王得罪狠了。二則也是心存一份慚愧,他此前那種態度,多多少少是覺得雍王權高勢大、不臣之心昭然,挾陜西之境抗拒皇命,欲於關西之境另設典章,這自然是王臣所不容。

但事實是雍王擁此一境為西面壁防,整個陜西之地人力物力已經使用近於極致,朝廷承於此惠得於從容事外,卻還一味的催討索取,乃至於隱隱將雍王、將行台目為虎狼之敵。

陜西當然不是方外邦國,然而在人心狹計之下,已經有了敵我的判斷。這一事實讓裴守真所奉持的道義產生動搖,乃至於坍塌,朝廷對雍王尚可勒之以宗法、催之以皇命,可如果雍王真的倒下了,這些故技難道也能懾服諸敵?

這種信念的動搖、心態的轉變,是出於裴守真自己的良知,但同時又有悖於他過往的道義,讓他心生驚懼。此際求死,也真不是誇稱忠烈的謀生之計。

雍王一再逼問該以何罪殺他,確有幾分誅心之問的味道。裴守真幾番作答,仍是怯於將內心最真實的感受表露出來,但雍王沒有被他敷衍過去,仍是繼續追問。

默然半晌後,裴守真終於長嘆一聲,深伏於地,澀聲答道:“殿下此前訓言,守真甘願領罪,今日所為,確是貪慕賊節,沽求假譽。”

“此番皇命使用入京,未曾深查事情根本,只是困於輿情俗計,皇命之外,俱為不法。潛行留台,妄以壯烈自任,厲態求節,更是誣指殿下構害社稷,欲捐身以警眾。人情以論,此為以疏間親,使殿下與聖人兩不相容。大體以論,指功為賊,毀我社稷柱石,誠是大奸!”

裴守真講到這裏,眼眶中已有淚光閃爍:“卑職腆以皇命自詡,世食唐祿,在朝不能匡大國計,使皇恩不能極盡包容、不偏不倚。外事不能洞見州縣之困,著奏於上。唯是妒於殿下功高權重,以毀謗國器、誇張離奇為功。但有一二正念於懷,自當下問長安百姓何以欣樂若斯,但只是偏執邪計、吝於垂問,以我狹念妄作討伐。”

“凡此諸罪,入死應當。殿下宗家至親,分陜重臣,行台節鉞所設,所殺正是卑職這種偏執貪妄、不以匡正為功、唯以攀誣為能的孽臣!大罪愚心自知,惟乞白紙一幅,留狀於此,甘心入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