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8章 往所仰望,必使匍匐

作為吐蕃如今權勢最大,同時對唐作戰功業最高的大臣,實際的欽陵卻與許多人所聞所知大有不同。

大非川、承風嶺兩場大戰鑄就了欽陵在國內與國外的赫赫威名,甚至在軍事領域遠超其父兄。所以許多人也就想當然的認為,欽陵內心應該對唐國充滿仇恨,有一種勢不兩立的決然氣概。

但事實上,大凡對欽陵稍有了解、或者夠資格接觸他的人,都能體會到這個人從骨子裏對大唐流露出來的那種敬仰與傾慕。

“國中論事,好做輕妄驚語,以其無知而小覷天下。龐然大物,所見止於一斑,便狂論強弱,奮言必勝,也實在是可笑!”

欽陵永遠記得,年輕時隨父入唐,道途所見隴右之富庶、長安之雄壯。當時的他已經忍不住從內心深處迸出懷疑,如此一個強大的帝國,真的是人力能夠築成?

“困居一隅者,不可語於天地之大!天下四極,你生人所見不過只是一鄉。男人胸懷大小,要用見聞撐起。此次入唐,雖然性命寄在別手,但身在唐國的見識,卻非你在蕃土能見。

世上的事物,人眼能見的,全都各有因由。我國人事淺薄,已經不能讓你的智力更進一步。該要讓你看一看,那更強更大的國度,他們的君主是如何管制其子民、治理其國家。”

老父雖然去世多年,但其言猶在耳邊,欽陵將此銘記於懷,並珍惜他在唐國為質的每時每刻。不能理解他胸懷的人,是很難理解他當年的各種感受。

譬如你胸懷大志,想要創造一番偉大的事業,但對前路多有迷茫。但卻有那樣一個對象,它不只做到了你所設想的那番偉業,甚至成就比你窮極想象還要更偉大得多!

所以身在唐國為質那幾年,欽陵也是窮其智力的汲取他在唐國能夠接觸到的一切,對他而言,這裏的每一樁人事、每一個道理,都有著極大的借鑒意義。

而越了解,欽陵就越震撼,他不再懷疑大唐這一份帝國基業究竟是不是人力能夠鑄就。因為這是長達千數年以來,這一片天地中,人間所出現所有深具智慧的人共同努力所締造出的一個成果!

跟大唐相比,他們吐蕃既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

不幸之處在於,早在遠唐之前,這片土地上便活躍著強大的國都與人事,並有文字將所有先人的智慧記錄下來,以供後人汲取借鑒。而那時他們吐蕃仍是一片蠻荒之地,甚至在松贊幹布之前,仍是結繩記事的野蠻風俗。

幸運之處則在於,他們吐蕃並沒有一直野蠻下去,霸業崛起的基礎已經有了,而且身邊就有這樣一個霸業的完成體以供借鑒。

“創業並不難,凡我所見,俱為我有,只要勇力不匱,就能一直獵取下去。但這並不值得誇耀,山林的野獸都有其領地、獵物,可一旦老弱下來,就會遭到驅逐、殺害。繼起者從頭開始,再作圈獵。但是終其世代,卻都不能開拓出這一片山林。看似山林的霸主,但卻只是被這一方天地拘禁起來的囚徒!”

講到這裏,欽陵擡手敲了敲腰際所懸、代表大論權位的符印,望著兒子凝聲道:“生而為人,終究還是要異於禽獸,要像人一般活著。雅礱小子以為我貪圖他的權位,那是小覷了我,也高看了他自己。既見識過天地之廣大,只有等而下之的人才會退守貪望那一處舊窠!”

不說外間之人對欽陵是如何看法,但就連其嫡子弓仁聽到這番話,都頗感心驚肉跳,垂首低聲道:“贊普終究是主上,還是不能失禮。”

聽到兒子這麽說,欽陵既有幾分失望,但也有幾分欣慰,嘆息道:“志向不足,沒關系,只要懂得敬畏,就不會犯出大錯。”

說話間,他又擡手指了指堂下翩然作舞的諸舞姬們,微笑道:“國人譏我熱衷唐人戲樂,只是一條慕唐的走狗,這就是小不可語大。唐國的強盛不止於一面,我不畏懼人言的滋擾、只擔心人事的艱難會消磨了我的志向,置備這些戲樂,則是為了磨礪自己,不要因為眼下所有便知足,諸事仍有進步的余地。”

若這話從旁人口中說來,難免會讓人覺得不過只是給自己貪圖享樂尋找一個借口,但言出於欽陵,卻給人一種野心勃勃、鬥志昂揚的氣概。

這一番話,欽陵也只在兒子面前說起,至於旁人會有多深的誤解、多刁鉆的非議,卻也不值得他去解釋什麽。無論那些人理不理解,擺在他們面前無非兩條路,要麽順服,要麽敗亡!

擁有這樣一位父親,對弓仁而言既是幸福,也是一種負擔。他也不能完全理解父親的雄心,又恐父親失望,索性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言道:“阿父此前傳信要提問的舌頭,人已經引到了伏俟城,是否要見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