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0章 豈能笑罵由人

入夜後,金吾衛街徒又開始巡弋於神都城縱橫坊街之間。

一架馬車自洛水上的新中橋行駛下來,前後數名壯仆仗從,下了新中橋後,馬車便沿洛堤向西行駛。

恰逢長夏門大街一隊金吾衛騎士策馬轉出,眼見這一幕,騎士們頓時變得緊張起來,率隊什長振臂甩鞭大吼道:“什麽人敢犯夜行街?速速停下來!”

隨其一吼,隊伍中已經分出數名騎士握弓扣弦馳行向前,從街道左側繞行到前方去,搭箭引弓將這一車駕逼停。

“放肆!幾個街鬼安敢阻行!”

車前兩個壯仆身材魁梧,並有幾分軍伍氣息,撩開缺胯袍前擺塞在腰際,手中硬木杖橫端胸前,觀其姿態反倒較之職責巡城的金吾衛還要更加氣盛幾分。

這些金吾衛街徒們自然也不是善類,見幾個奴仆如此囂張,又沒有在馬車上發現什麽明顯標記,已經有人揚手射出一箭,箭矢直接插在壯奴身側,並冷笑道:“速速棄械!否則下一箭便要射穿幾個狗奴!”

此時,率隊的什長也從後方追趕上來,總算較之部下卒眾要稍顯穩重一些,勒住坐騎後對著馬車稍作叉手,並沉聲道:“敢問車上乘坐何者?”

車幔打起,在車前燈火照映下,露出一張中年婦人鉛華慘白的臉龐,婦人蠶眉微皺,擡手示意車前壯奴上前將一手令在什長馬前晃了一晃。

什長示意左右保持警戒,並讓一人上前接過那符令來仔細驗看,臉色頓時一變,翻身下馬前驅幾步,更作莊重叉手:“不知夫人夜歸,鬥膽冒犯,還請夫人見諒……”

壯奴上前劈手奪回符令,復又昂首行回車前,車上婦人則一眼不發,只是又讓人落下車幔,示意繼續前行。

“上府有令,謹防畿內犯夜兇徒。卑職請送一程……”

什長見馬車旁若無人的繼續前行,連忙也返身上馬,擺手示意屬下們跟隨上去。

然而這一番熱情換來的卻仍然還是無視,馬車上婦人不再露面,至於幾名護從的壯仆對跟隨在後的金吾衛街徒們也不作理會。

“阿兄,這究竟是哪家貴人?這般狂妄,既然不見我等,咱們避行就是了,何苦作踐自己……”

殷勤護送還被人如此無視,金吾衛街徒們自然不滿,其中一人便低聲抱怨。

“收聲!”

什長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低斥一聲後不再多說,如此一直追隨在後,行過數座坊區,而後馬車抵達尚善坊外,由東北角一處私開坊門駛入坊中。

眼見這一幕,街徒們一時間也都心生凜然。算是明白他們無意間真的冒犯到了了不得的人物。神都坊禁嚴格,私開坊門絕對是一樁大罪。

當然事無絕對,若是真正的權貴門庭,出入不隨起居,或就權宜,於正式的坊門之外再開私門專供出入。

不過,尚善坊地傍天津橋,乃是都內屈指可數的貴坊之一,防禁自然也是更加嚴格。本身能夠居住在此坊中的已經不是俗流,居然還能專開坊門以供出入,遍數此世又有幾家?

目送馬車行入坊內,什長才突然低啐一口,冷哼道:“仗勢豬狗!”

尚善坊內多居都邑權貴人家,最翹楚便是太平公主與武三思。

為了防止小民循私門任意出入,坊區東北角這一道私門在內還有籬柵阻隔,侵占半條坊街一直延伸到太平公主邸後花園。

馬車一路行至園內,太平公主乳母張夫人才下了車,自有奴仆上前將馬車引至閑處。張夫人則在兩名婢女導引下,徑直行往後廳中。

後舍廳堂寬闊,內外燈火通明。太平公主端坐在堂上繩床,無危髻華裳,無鉛華美妝,素面朝天,一襲紗裙,面前書案上還擺設著眾多的文書。

張夫人趨行登堂,眼見公主還在捧著一份籍簿細覽,那粗濃的蠶眉已經揚起,頓足怒喝道:“那些賤奴們,怎麽忍心見公主殿下這般勞累!殿下只是太仁慈,良言勸用,哪比得上鞭杖驅使!”

“阿姨不要這麽說。人能留此破落門庭,已經是情誼難得。況且家事底細,我總要自己略知大概,主人心力,又哪裏是仆人用功能夠代替。”

太平公主放下籍簿,擡手示意張夫人到近前來做,又微笑問道:“事情已經做好了?”

張夫人聞言後便從懷內掏出一份卷宗,遞交到公主面前,並有些忿忿道:“那些閑人也真是不知有多煩擾,什麽瑣碎器物都要相托轉送,真當我家車馬不必惜力。”

“話也不該這麽說,人能有事托我,總是一份敬重。無非行走勞累一些,積下的人情總能用到。”

太平公主口中笑語,然後拿起那一份卷宗仔細翻閱,逐次對照,語調則稍顯低落:“家無長丁,但終究還是要維持下去,不讓人見笑我家門無人。那些女官深居禁中,思念家人也是人情難免,我自己患於這一點人情缺失,卻又享有一點便利,替她們將情義傳遞,事跡不算顯重,用心卻能暖人肺腑。也不盼人能竭力保我,只要稍念惠德,替我將人情稍作張望,便不辜負這一番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