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4章 狄公滿腹荊棘

大唐銓選,以身言書判為標準,其中的身便是指體貌豐偉、儀表堂堂。如果身形五短、體貌猥瑣,在銓選之中天然便處於劣勢。

狄仁傑弱冠之齡便以明經及第,解褐州判,稱得上是少年得意。幾十年宦海沉浮,歷任顯途,年紀越長、城府越深,自有一股氣定神閑的雍容氣度,少有七情上面的時刻。

可是眼下在聽到太後此言之後,狄仁傑臉色卻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凜然肅穆,又捧起那詩卷以更加莊重的態度細品一番,臉色卻變得越來越復雜。說得粗鄙些,他眼下的心情恰如一口老痰卡在喉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心情大失淡定。

殿堂之上的武則天,自然將狄仁傑的反應收入眼底。除了一絲淡淡的羞惱之外,心內更多還是洋溢起了一股復雜的快意。

她手叩禦床,作悵然嘆息狀:“小民短見狹想,身外諸種只作妖異視之,卻不願反省自己的粗鄙。生而為人,須念人情始終。天家民家,講到門內親親,又哪有什麽不同?所患者雜塵滋擾,是非糾纏,謗情傷心,使我痛失摯人……”

講到這裏,武則天語調微顫,眼角真有幾分濕氣泛起,像極了一個痛思亡子的尋常民婦母親。

狄仁傑耳中聽到太後的感慨,兩眼則緊緊盯住那詩稿,臉色都隱隱泛起一絲潮紅,心情更是紛亂到了極點。他能想到太後不會輕易讓當今聖上接觸外廷群臣,但卻沒想到太後竟然會重新提起已經死去多年的前太子李賢!

這是什麽意思?她們母子骨肉情深,全是因為小人作祟、謗議傷情,最終才以反目收場?到如今,誰若再議論太後與皇帝陛下之間的是非,便是舊事重演?

狄仁傑自然不是什麽搬弄是非的小人,但太後這一做法卻讓他無從適應,也猜不到太後真實的心意究竟是什麽,是單純的不願群臣繼續幹涉她們母子事務,還是已經隱含威脅?

這一篇《慈烏詩》又是哪裏來的?

雖然太後言中已經說明乃是故太子李賢之子永安王李守義所獻亡父遺篇,但是狄仁傑對此仍然報以懷疑。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篇詩作的出現,在眼下來說實在不是什麽好事。

越王李貞父子作亂,狄仁傑與時局中一部分有識之士不乏默契,希望能夠借此事給時局帶來的動蕩壓力,爭取與皇帝李旦加強聯系。最不濟,讓皇帝更多進入群臣視野中,安全性上也能略有提升。

時局發展到這一步,當今聖上已經是他們這些李唐忠臣們的唯一指望。像是越王父子矯稱皇帝的旨意,讓人擔心皇帝李旦也會被裹入其中,總管平叛事宜的宰相岑長倩下令從速擊之。

他們並不是甘心依從女主,而是因為越王父子作亂絕不僅僅只是劍指女主那麽簡單,而是在挑戰大唐傳承至今的法統。

太後再怎麽弄權,但畢竟是高宗遺囑托命的妻子,他們聽命於高宗遺詔、效命太後,這在法禮上並沒有什麽問題。越王父子身為皇宗支裔而犯上作亂,是真正的亂臣賊子。

事到如今,太後的意圖已經越來越明顯,指望她懸崖勒馬已經不太可能。但幸在太後春秋漸高,即便有僭也難長久,在這樣的情況下,努力保全皇帝陛下便是他們效忠大唐的最佳選擇。

太後與高宗四子,廬陵王雖然在世,但因其荒誕孟浪,也讓時流對其難抱信心。可是現在,太後似乎有意將嗣雍王一家重新引入時流視野,則就讓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故太子李賢雖然素有令譽,其人壯夭也多令時流扼腕,其中就包括狄仁傑。

但死就是死了,若仍陰魂不散,無疑會給當今皇帝陛下帶來困擾,讓一眾李唐孤直臣子們不再只是矚望皇帝一人,這實際上就會削弱圍繞在皇帝陛下周邊的那一股保護力量。

說的更殘忍一些,因為皇帝陛下乃是李唐忠臣們的唯一指望,一旦太後要對皇帝下手,則不啻於要與李唐完全割裂,必然會激發反撲。

可是現在,在外有廬陵王,在內有嗣雍王一家,即便皇帝有什麽閃失,李唐國祚似乎也仍是後繼有人,這就會極大的削弱時流諸眾誓保當今天子的決心!

想到這一層可能,狄仁傑心緒不免更加紛亂,在之後的奏對中,也都是心神不屬,一直持續到奏對結束離開徽猷殿。

太後眼簾低垂,目送狄仁傑離開殿堂,又過了一會兒才吩咐宮人將狄仁傑遺落在殿上的詩稿收回,口中則低笑起來:“老物狀似忠良,內藏荊棘滿腹!”

一般方伯離都赴任,台省內都會安排送別的宴會,甚至宰相出席送行。不過狄仁傑今次外任,事出非常,自然也就一切從簡,在拜辭太後之後,便要準備起行。

但當狄仁傑正在省內交割事宜的時候,還是有一些台省官員聞訊趕來此行。畢竟狄仁傑此行前往豫州,乃是特事重用而非遭貶外遣,如果事務完成得好,歸來拜相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