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2章 萬古愁難銷

當然,能不死還是盡量不要死,尤其不要主動作死。

李潼雖然敲定了要走一走文抄這條線,但也心知眼下的時局氣氛敏感且全無包容,特別他剛剛通過拆字把戲擺了掌直徐氏一道,對此感觸尤甚。

眼下正是酷吏猖獗的時期,洛陽政局中活躍著周興、來俊臣等一大批的羅織人才,講到構陷手段,這些人才是專業的。

如今的李潼還乏甚存在感,招惹不到那群瘋狗的注意力,可若他果真時譽鵲起讓時人知道他的存在,對於那些構陷成癮的酷吏手段不得不防,以免文字獄上演在自己身上。

而且在抄詩的同時,李潼也必須注意到自己的身份與際遇,超出自己閱歷與感觸之外的詩篇,哪怕再怎麽驚才絕艷、千古名篇,也絕對不能隨便抄。

不是因為擔心遇到旁人質疑時無從辯解,而是為了避免讓武則天誤以為他與外界有什麽聯系。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首詩是豪邁奔放,寫出來必能驚艷世人,可問題是你在跟誰喝酒,誰又同你銷愁?慢慢來,仔細想,認真說,到底銷的什麽愁?

到最後別被抓起來哢嚓一刀,臨刑前還要被譏諷:更能作‘同銷萬古愁’否?那可就真的欲哭無淚了。

代入這幾個限制之後,唐詩篇章雖然繁盛如滿天星鬥,但真正適合李潼眼下的也並不多,做不到張口即來,仍然需要仔細思忖權衡。

送走李光順後,李潼一邊思忖著一邊步入院中亭舍。

他家入住仁智院已經有了一段時間,園林的清理也已經基本完成,不再像初來時那樣破落雜亂,小橋流水,竹林修密。只有傍住亭舍的花圃原本雜蕪舊花多被鏟除,卻還沒來得及移植新的花木。

午後一場疾雨,天地之間清新如洗,唯園圃中幾株孤枝斜立,蜂蝶甚至都少來造訪。亭舍中雖然小作布置,但仍是樸素為主,薄紗罩窗,雙席一案而已。

對於起居環境,李潼沒有太高的要求,此前之所以頻頻派人向宮庫索要珍器,一則是為了給掌直徐氏挖坑,二則是對當下器物的好奇。

那些器物在把玩一番後,滿足了興趣,徐氏也成功入彀,最近幾日便被李潼陸續命人送回。

食不尚貴,用不尚奢,前世相對於同齡人,他也算是一個比較成功的人,但也只是住在單位提供的單身公寓裏,不太願意將當下的日常興趣與未來的人生價值捆綁透支在一套房產上。

也因為這一點,他的所謂成功在旁人看來是要打個折扣的,連房產都沒有,算什麽成功?

旁人所定義成功與否,對李潼影響與限制並不大,工作上他能盡職盡責,生活中從容有余,興趣則主要集中在古文學方面,也僅僅只是為了自得其樂、日常消遣,沒有什麽自成系統的獨到見解,也不願與人窮爭是非優劣、乖言標異的取寵誇奇,生活態度可謂是相當佛性鹹魚。

這樣的性格,不太適合李潼當下這樣一個身處權鬥漩渦中的尷尬身份,但卻能夠讓他有一種按部就班的穩,不會因為對前途的憂恐而打亂當下的節奏。

書案上擺設著筆墨紙硯等用品,都是尋常的材質,細節上不乏手工制品或巧或拙的質感。

看到這些文具,李潼就不免想起前世幾個同學書法的朋友,其中不乏真入迷者,不喜歡用千篇一律的工藝品而選擇自己手工去做,自己去燒煙調墨、揀毫制筆,手藝未必高明,但也以此為樂。

在這些手工方面,李潼的天賦大概可概括為一看就會、一做就廢,偶爾嘗試幾次,失敗了也只當一樂。談不上附庸風雅,也只是作為愛好者一點興趣使然,打法閑暇時間的尋常消遣。

墨汁研勻,有一股清香散出,聞著比較提神。李潼提筆蘸墨,落筆緩書,不免又想起此前取用文具時一點小波折。

眼下他所持是被白居易稱為“筆尖如錐兮利如刀”的紫毫筆,所用是野兔頸毛,並不是他慣用的筆,也不太適合用來書寫筆體豐腴渾厚的顏體。

只是因為宮中所提供的狼毫筆多截尖尾,體粗鋒鈍,主要用來書寫飛白,更加的不合用。

武後愛飛白,宮人多學此。不獨武後,初唐不乏權貴雅好飛白,唐太宗、唐高宗爺倆興趣就一脈相承,所謂絲絲露白,筆道清晰,趣意盎然。

但其實說實話,飛白易學易精、形工意乏,格調意境都不算高,沒有什麽傳世的價值。

後世飛白變種,廟會偶見手藝人寫的“鳥蟲書”,李潼小時候喜歡的不得了,但隨著年齡大了,便也漸漸視作尋常,興趣不再,留下一點少年時的戲寫功底,偶爾寫上幾筆,也都羞不示人。

李潼倒不指望能憑書道揚名,但他本來已經有了顏體一點形跡基礎,久練未必不能入窺門道,也沒有必要再走飛白這條邪徑,敗壞自己本來就馬馬虎虎的書法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