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9章 聖心取舍

事情安排完畢,韋團兒也已經去而復返,手裏提著一個蜀漆精繪的食盒,步履輕盈的返回此中。

上官婉兒不敢閑坐,見狀後便起身與韋團兒一同將食盒擺開,由內次第取出飲食器物,手腳輕捷的一一擺在案上。

神皇精力旺盛,國務繁多雜陳,忙起來或就並日而食。

韋團兒近侍飲食,自然也明白神皇這一習慣,雖然神皇只是吩咐去取荔枝煎,但其他的飲食也都取來少量,調酥雕胡飯,爛煨細鹿尾,魚羊同炙並豉汁調熊白等等,林林總總十余品類,俱都是細察神皇品味而於廚下常備,隨取食用。

由此可見這韋團兒能夠深得神皇喜愛,也並非純是因為相貌的問題,日常侍奉中同樣能體貼入微。若是換了上官婉兒司掌奉食,雖然不至於有什麽過失,但若說能深合神皇心意則也未必,因為就連她自己本身也不是深嗜口欲,更難推己及人的去審辨旁人口味嗜好上的細微差別。

當然,這也顯示出神皇的用人精明,不同的事務交給不同的人去做,人在禦前只需要各盡其力,也不要妄想著彼此間能夠互相取代而一攬內務。

神皇膳食尚精而不重量,每一種餐食也只是淺嘗輒止,余下便擺手賜給左右宮侍加餐,並在殿廊下進食。韋團兒又聽從神皇吩咐,將剛剛取來的荔枝煎賜給上官婉兒兩瓶,並笑道:“上官才人可是真得陛下親愛,這荔枝煎下貢也只八十瓶,陛下日常飲食都惜量。”

上官婉兒款款接過盛放在越瓷青胎小瓶中的荔枝煎,聞言後只是恭謹致謝,心中卻知神皇賜此珍饈哪裏是要讓她大快朵頤、一足口腹之欲,不過是為了讓她將神皇體恤恩重的作風傳達及外。

之後接待入苑之內外命婦,這都是要拿出來款待眾人的。韋團兒以為自己能恃寵享珍,難怪神皇只肯讓她在殿前聽用,而不放離左右。

她們在殿前閑聊,突然內中神皇又吩咐韋團兒將殿內盆株撤走丟棄。韋團兒在指揮宮婢做完之後,似乎覺得她在上官婉兒面前只處理這些庶雜事務有些沒面子,便又轉回身來說道:“薛師日間奉獻翠羽屏帳六合,乏處擺放……”

上官婉兒只是微笑頷首,視線卻追著被宮婢搬擡出殿、隨手丟棄在欄外那盆株,思緒暗生悵惘。她感覺自己不如韋團兒立侍帷內的親近,未必就是壞事,她的心思太細膩,想得太多。

韋團兒來到神皇身邊,時間要更晚一些,並不知剛才宮婢丟棄那一盆株來歷。

舊年二聖駐蹕上陽宮,天皇疾甚,神皇親上嵩陽拜求嘉木移植禁中,親自修剪澆施,以求祈禳。之後天皇賓天,神皇仍不忍將這盆株嘉木遺棄,一直留在居室近內,正是剛才被丟出那一株!

韋團兒的癡愚或幸運,在於她根本不知自己所供奉的究竟是怎樣人,也不知神皇眼中的自己究竟是怎樣存在。然而上官婉兒對此,卻早有刻骨銘記的認識。

上官婉兒側首,下意識摸了摸額間那就連入睡都不取下的花鈿,思緒卻飛回了多年以前。

年少時的她,由掖庭罪戶而受神皇賞識並賜才人,曾經有一段時間也是樂而忘形一如現在的韋團兒,以神皇之肱骨心腹而自視。

某年二聖居廳論事,上官婉兒也隨侍其中,其間神皇言語稍忤天皇,天皇激怒之下,抽刃疾刺上官婉兒,額破血流,上官婉兒也驚絕當場。她本以為神皇總會回護她少許,然而神皇始終沒有低頭,最終還是天皇小退一步,而上官婉兒早已經血塗玉頰,被宮婢拖曳出診。

自此之後,上官婉兒才意識到,神皇哪裏需要什麽心腹,她們這些羅列在前的女官侍婢們,也僅僅只是器物而已。她們存在的價值各有不同,但若是沒有了價值,也就與微塵無疑,隨手撣去。

至於這價值的高低,神皇心中自有尺度。一如此前被丟棄的那盆株,意味著神皇對天皇的追緬,但當有了珍物可賞的雅趣,這一點追緬同樣也可舍去。神皇骨子裏這冷靜與取舍的決斷,讓上官婉兒敬畏如虎,不敢有一絲忤念。

就像是永安王所述那一首《慈烏詩》,難道真的喚出多少神皇對故太子李賢的追念?誰要這麽想,那就太小覷了神皇。神皇所以吩咐往崇文館取書,因為這一首詩可予當今聖人以警示!

天心難測,如果神皇真如尋常婦流一般執迷於人間俗情的牽絆而難棄難舍,又哪裏能走到如今這一步!至於永安王因此而得惠,也僅僅只是因為他的生死不在神皇度內。

神都坊萬花可賞,當中某一植株或盛開或凋零,又有什麽必要值得念念不忘?今日的永安王,巧在廊下而俯首可望,因此能稍得垂望。之後泯然於眾株,不幸遭遇狂風摧折,也根本不值得神皇特意去入叢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