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8章 聖母神皇

回到自己的居舍,上官婉兒便解衣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臥榻屏風後卻傳來了低呼聲:“啟才人,神皇陛下有召。”

五月中旬,太後加尊號聖母神皇,但是當今聖人仍然垂拱闕中,因是有關神皇敬稱只在上陽宮內使用,至於在外仍稱太後或皇太後陛下。

上官婉兒連忙起身穿衣,素面無妝疾行而出,行走途中由一個香囊裏倒出一枚香丸含於口中。這香丸名為口檀或含香,功能提神潤喉,消解宿眠口穢,可免禦前失儀。

其實講到提神潔口,鹽漬檳榔伴蒟醬汁吞嚼要更加有效,但蒟醬辛辣,檳榔渣滓傷牙損舌,故不為宮中女官所喜。

至於這些口檀香丸,宮中雖然也有供給,但一些高級女官如上官婉兒等仍然願意自己調配制作,用料則奢儉隨意,日常閑來也有鬥香之趣。

上官婉兒所配口檀用料精致,香氣持久清新,就連太後用過都贊不絕口,在苑中女官群體中也頗得譽,稱以上官含香。上官婉兒在女官中人緣不錯,也在於樂善好施,偶或將之當作日常交際的贈品。

行至麗春殿外,上官婉兒特意看了一眼殿廊下所立的銅漏壺,發現時間已經到了醜時一刻,而殿堂內外仍是燈火通明。太後雖然年事漸高,但精力仍然旺盛,漏夜治事也是尋常,她們這些女官也已經見怪不怪了。

“上官才人來得太慢,陛下都快要等急了!”

殿階上,一名頭作拋雲危髻的艷麗宮婢居高臨下望著上官婉兒,眉眼間有幾分不悅。

上官婉兒聞言,連忙作垂首道歉狀。

這名宮婢名為韋團兒,雖然並不屬於女官,也不在禁中諸司典掌任事,但卻頗得太後寵憐,因是氣焰頗高,特別因為要在殿外迎送進拜女官,誰要是讓她等得時間久了,難免會被埋怨幾句。

宮婢韋團兒的囂張,從衣妝上就反映出來,在規禁森嚴的內苑裏,其身上這一襲石榴紅衫裙絕不是沒有品秩的低級宮婢能穿的。

韋團兒無職無品,僅僅只是一名官奴戶婢,拋雲髻作為危髻的一種,高挑聳立,也只有那些真正居無任勞的貴婦才會作此裝扮,尋常奴婢頂著這樣一個危髻又怎麽去做灑掃庶勞?

這韋團兒能得太後寵愛,是因為樣貌頗類太後少時,婦人難免韶年難舍,看到相貌類似自己的女子,願意將之留在身邊盛裝打扮,仿佛花齡尚未逝遠,這也是人之常情。女官們大凡知悉此節,也都不與這韋團兒計較,畢竟能夠貌類太後也是福澤之人,不可強欺。

大晚上的不能睡覺,還要站在殿外等待閑人,韋團兒似乎怨氣頗熾,盡管上官婉兒已經致歉,她仍站在原地不動,一直等到上官婉兒將裝著十幾枚口檀香丸的香囊塞入其手中,臉色這才轉嗔為喜,並露出幾分親昵姿態,拉著上官婉兒手腕踏入殿中。

殿中屏帷幾重,繞行片刻,被韋團兒拉著手的上官婉兒才行至太後禦席之前。

大唐聖母神皇、太後武氏此際正軟偎團錦繩床,繩床兩側垂帷之外各設珍寶博山爐,四名宮婢手持錦繡團扇香風緩搖。

神皇陛下身軀隱在垂帷之內,透過羅紗依稀只可見身穿偏中性的赭黃衫袍,聽到趨行而來的腳步聲便擡起頭笑語道:“婉兒來了,這小惡婢可是又作閑言?”

聲音略顯沙啞,充滿磁性,但卻絕對聽不出什麽蒼老的味道。

後一句明顯是在指韋團兒,韋團兒放開上官婉兒的手腕,俯身膝行,不旋踵便入帷內,之後便將神皇陛下微微垂下的兩足抱在懷內,嬌聲軟嗔:“旁人常說,婢子也是姣好美麗善娘子,偏偏陛下指兇稱惡,團兒真是委屈。”

神皇聽到這話,笑聲更顯歡暢,上官婉兒也賠笑幾聲,順勢上前敬拜下去,得賜側席正坐下來。她也算是神皇陛下親近宮人,但卻遠遠達不到韋團兒那種親昵。

所謂小惡婢,不過謔稱,傳達無非兩種意思,一是神皇知道韋團兒私下是什麽樣子,二是她並不打算因此追究這個愛婢。當然其中也未必沒有敲打韋團兒的意思,但韋團兒很明顯是沒有領會到。

不過這種癡愚未必就是有害,因為神皇陛下已是明察秋毫,大概正因這種癡愚才讓韋團兒更得喜愛。至於上官婉兒則因想得太多,永遠也難如韋團兒一般與神皇相處。

“殿後今日奉來荔枝煎,且去取來。”

神皇坐直了身軀,示意宮人撩起垂帷,露出一張美艷明朗的臉龐。

饒是上官婉兒已經將這張臉龐銘刻心扉,但每每親見,仍然忍不住感慨,這根本不是一個六旬高齡婦人能有的明艷美貌,尤其眉宇之間咄咄逼人的英邁氣息,更讓她這種韶齡正享的女子都大生自慚形穢,甘認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