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破鏡(六)

魘。

言卿話都說不出來了。在春水桃花路的盡頭,不悔崖前,真的從謝識衣嘴中聽到這句話,他竟然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恍惚。他於謝識衣,是生於靈魂的詛咒,長在骨髓的毒瘡。無法擺脫,只能強忍厭惡,日日夜夜,警惕提防。

最諷刺的是,言卿做不出任何解釋。因為他現在無比清晰、無比冷靜、也無比真實地能體會謝識衣的心情。

言卿安靜很久,輕聲說:“謝識衣,你要殺了我嗎?”

謝識衣沒有回答他,他站在不悔崖前,自深淵之下呼嘯而生的風卷著他墨色長發,紅衣被雨霧渡上珠光,好似一路走來的血火。

言卿就站在他後面一步,臉色蒼白,陪著他看不悔崖的下面。

障城在人間的地勢險峻奇異,瀕臨滄妄之海、在天的盡頭。不過隔著重重山脈,也從未有人翻山越嶺去看過。

狂風呼嘯,山崖下清霧自天地生。

下一秒言卿察覺自己的手腕被謝識衣握住,緊接著整個人跟他一起從不悔崖往下墜。

錯愕的情緒還沒從眼眸裏浮起,他脖子上已經有了一只冰冷的手,言卿愣愣地擡頭,腳下踏空。

他與謝識衣四目相對的一刻,心臟重新發顫。原來不是錯覺,謝識衣的眼睛這一刻真的蘊著血光蘊著淚。落崖驚風,他們的發絲交纏在一起。

謝識衣握著他脖子的手一點一點收緊,貼著那道劍痕,痛苦和窒息感一起襲來。

言卿出神地想,他是真的想殺了自己的吧。他若是死了,魔神是不是也會一同消失?挺好的,謝識衣從此得了清凈,他也得了清凈。

言卿沒說話,也沒反抗。下墜的時候他們貼得很近,謝識衣睫毛沾著水霧,高挺的鼻梁上淌過雨水,呼吸落在他臉上。他的眼睛過於猩紅也過於瘋狂。對視刹那瞳孔交映,以至於言卿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絕望和難過。

脖頸上的手逐漸用力,言卿緩緩閉上眼。意識昏迷的最後一刻,那些窒息感潮水般退去,隨後他聽到了謝識衣低低的笑。短促、沙啞,深涼近雪,帶著濃濃的諷刺,卻又好像很難過很難過。

言卿活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處於昏迷狀態,可是他不想醒來。

他不想面對謝識衣,也不想面對魔神。

他想去想些讓自己開心的事。不過他來到異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謝識衣,這些年踽踽獨行,風霜雨雪,點點滴滴也都是和他相伴的日子。於是歲月的每一幀畫面都被凜冽的霜雪掩藏,他不敢去觸碰,不敢去夢到。

夢境只能是一片漆黑,他就飄浮在虛無漆黑裏。這裏無邊無際,走不到盡頭,好像能從一,一直數到老去死去。

可是魔神不肯放過他。

她柔聲說:“言卿,你怕我?”

言卿厭惡至極:“閉嘴。”

魔神微笑,篤定說:“沒錯,你就是在怕我。”她終於從濃霧中走出,站到了言卿的面前。銀色長袍、半臉白骨半臉蒼老,碧綠色的眼眸仿佛洞悉一切。魔神溫柔地看著他,輕嘆道:“怎麽那麽可憐呢?連醒都都不敢醒,自欺欺人地選擇逃避一切。言卿這不像你啊——你就那麽怕我,怕到這個地步?”

言卿沒說話,當她是空氣。

魔神挑了下眉,轉眼間身軀就化為黑色的長霧,漫散在他的整個夢境裏。下一秒在黑暗盡頭,走出一個少年來,白衣皎皎、清風霽月。他就站在彼岸,眼神似落雪的湖泊,含笑喊道:“言卿。”

言卿漠然擡頭,沒有一點表情,擡了下手。隨後少年的幻影馬上變成煙霧。這是他的夢境,他能掌控一切。

言卿啞聲說:“你把我當傻子嗎?”

魔神低嗤一聲,隨後坐到了言卿的對面:“我開始好奇了,你不怕我,你也不怕謝識衣。那麽你到底在怕什麽?你又在逃避什麽?”

“你以為像個烏龜一樣縮在這裏不願醒來就能躲過一切?”

魔神道:“言卿,你可真是個懦夫!”

“別怕啊,這個事上沒有什麽是殺戮解決不了的。”

“你猜謝識衣屠障城是為了什麽?是他入了無情道。要斷情絕愛、了斷凡塵。他能做的那麽絕,你為什麽不能。”

“言卿,你現在就應該醒過來去殺了謝識衣。哦,以你現在的實力殺不了他,那你就把身體交給我。”魔神輕輕笑了:“當然,你肯定是不願意的。你懦弱膽小,什麽險都不肯冒。”

言卿還是把她當做空氣。千瘡百孔的心上傷口撕裂又愈合,不斷凝血結痂給他築成一堵厚厚的墻,讓他縮在裏面,放空自己。不用去想,不用去看,不用去聽,也不用去面對。

魔神拖長了聲音,撒嬌一般:“言卿,你理理我啊。”

言卿坐在自己築成的墻裏,閉上眼,捂住耳朵,緩緩彎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