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秀睜開眼睛時,看見的不是家中天花板上那精致的水晶燈,而是一片烏漆麻黑的吊頂。

她對這樣的吊頂十分熟悉,這是常年被蜂窩煤的煙霧熏出的顏色,但自從女兒去市裏讀書搬家之後,家裏所有的墻壁都換成漂亮的墻紙。

林秀來不及反應,屋外就傳來一陣嗆咳和老太太的抱怨聲。

刻在記憶裏反應促使她快起來,她慢吞吞把堆在身上的被子移開,打開門,果真看見那生活了十幾年的房間。

狹小而逼仄,從二十幾到三十幾,她最青春的幾年,都耗費在這蝸居裏。

才五十幾的老太太還很年輕,穿著這時候城裏人漂亮的棉布襯衣,坐在客廳的木沙發上,一邊擇菜一邊斜眼看她。

林秀是鄉下來的女人,雖然是家裏小女兒,可是在老太太心目中,鄉下人那不是皮實?更何況她又不用出去工作,照顧家裏人不是理所當然?所以就可勁兒使喚她。

年輕的時候林秀為了伺候好老太太所有的抱怨都往心裏咽了,冬日裏洗一家人衣服、擇菜、切菜,還有接送女兒上下課等等,其實她身體在生了女兒之後就不太好,後來又做了手術,等到四十歲就疾病纏身,每到下雨天就膝蓋疼到走不動路。

老太太放慢手中動作催促她坐下來幫忙,一邊說道,“今天老大一家人要回家裏吃飯,你待會兒去菜市場買點魚肉。”

說著就假裝摸錢。

林秀這次沒推辭,等到老太太把些零碎錢放到面前就放進兜裏,笑著說,“買條什麽魚?”

因為是花的自己的錢,老太太還有些心疼,但是想到大兒子難得回來一次,就忍著肉疼道,“買條大些的鰱魚,再割點兒五花肉。”

林秀忍了忍笑沒說話。

老太太是她婆母,姓杜,一輩子生了四個孩子,如今這四個孩子都混得不錯,但只有她家大伯最出息,娶了個書香世家的女兒後進了省裏國有部門當公職人員。

大伯是那種傳統的男人,後來林秀的丈夫出軌他也沒多偏向自己弟弟,而是盡可能勸解兩夫妻,還幫林秀爭取不少利益。

對這個大伯,林秀是佩服和尊敬的,於是回屋裏換了一身幹凈的襯衣和褲子出門。

走到街上的時候林秀依舊有些茫然。

她一輩子過得不算好,也不算差,十幾歲的時候外出求學,大專畢業後分配在城裏廠子裏工作,但是不幸地遇到下崗潮,丈夫幹脆讓她在家裏照顧母親和女兒。後來她就伺候家裏人,伺候老太太,伺候小叔子,伺候女兒,幹了一輩子全職太太,等到女兒工作到了老年之後才有自己的生活,除了家庭婚姻不幸福之外沒什麽不好的,也不知重生到底有什麽意義?

林秀這麽想著就到了菜市場裏,現在剛過跨世紀,菜市場比起後來時候臟多了,充斥著牲畜的臭味,沒法排出去的汙水淤積在道路上,一踩一個泥點子。

她想著家裏人喜好買了些青菜和葷菜,賣雞的婦人看她連忙問,“要不要來只雞,是鄉下來的老母雞,燉湯好吃又營養。”

這婦人其實是婆母這邊的親戚,嘴甜又會哄人,每天賣菜總賣得最快,以前林秀因著不好意思被她精明地算計過好多次。

這次林秀抿著嘴笑著說,“大伯他們一家人要回來,媽說讓買些魚和肉。”

聽見是招待大伯一家人,對方笑容真誠不少,給塞了幾個雞蛋在她手上道,“是鄉下的土蛋,據說省城那邊都不好買到,大伯愛吃蒸雞蛋,他小時候每次來我們家裏玩,我們都會給他蒸雞蛋吃。”

這話當然是瞎話,杜八嬸排行第八,十八歲就嫁了人生了孩子,家裏窮到鍋底一顆米就能煮一碗粥的地步,林秀卻咬著嘴唇上道地說,“待會兒肯定做,大伯就念叨這一口。”

轉悠了一會兒就到太陽高升的時候,現在是初夏,到十點多就很熱的地步,林秀提著大包小包回到樓下,額頭沁出一些汗珠來。

她們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筒子樓,樓下有賣羊肉湯的、豆腐腦的、剃頭的,那家羊肉湯熬煮得又鮮美又白,林秀路過時不由自主就咽口水,想著什麽時候一定要喝一口。

回家之後坐下不過幾分鐘又要忙碌,洗菜,做菜,煮飯,掃地,女兒妍妍十二點幼兒園放學,她也得去接。

林秀已經好多年沒這麽忙過,婆母還在旁邊絮叨她動作慢。

她深深吸了一口空氣,廚房中熱氣散不出去,太陽直射入這個小小的悶熱房間中,使得她額頭上沁出細小的汗珠。

女兒張妍妍在縣第二小學的附屬幼兒園那裏讀書,林秀到的時候已經很多家長在這裏接孩子了。

雖然這不是一個什麽好學校,但林秀記得因為丈夫的工作,後來張妍妍輾轉穿梭在多個幼兒園之間,所以也不介意現在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