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黑暗。

身體仿佛緩緩沉入深海中, 冰冷而沉重的水流包裹著他,再也沒有任何聲音打擾這份寂靜,傑克的靈魂被孤獨地拋棄在世界盡頭,他所知的一切在這裏都不存在, 包括他自己。

忽然, 那水流轉了個方向,仿佛一雙溫柔的手將他高高托起。那是母親的手, 還是妻子的手, 又或者是其他誰的?他無法分辨, 記憶變成了一團模糊的混沌, 他只能在這羊水般的溫暖中流下眼淚,心裏有個聲音告訴他,那是他期盼已久的歸宿和望鄉。

那雙手托著他, 讓他浮出水面, 隨之而來的是交織在一起的雜亂人聲,他聽見有人在喊著醫生, 好像他是剛剛落地的嬰兒。黑暗中,不知是誰托起了他的後腦,將呼吸面罩扣在他的口鼻上,第一口新鮮的空氣湧入口腔, 他咳嗽幾聲, 艱難地睜開眼睛, 看見了蒼白的天花板。血袋在他的注視下微微晃動著, 鮮紅的血液沿著脈管滴落,宛若他的心臟中泵出的血。

醫生拿著手電筒, 扒開他的眼皮, 觀察眼球狀況, 見沒有明顯的渾濁,才松了一口氣似的,問他:“清醒點,別昏過去,二加三等於幾?”

傑克的嘴唇動了動:“五。”

“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傑克愣住了,就在醫生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低聲說道:“傑克……傑克·內皮爾。”

“好吧,傑……傑克·內皮爾先生,我們是在黑門監獄附近的河流入海口發現你的。你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只有幾張鈔票,你是哥譚市民嗎?有工作嗎?你的住址是?還記得家裏人的電話號碼嗎,能不能聯系親朋好友之類的?”

傑克愣了好久:“……不記得了。什麽都不記得了。”

醫生似乎見多了,並不意外,只是嘆了口氣:“好吧,你其實沒有受傷,只不過有些腦震蕩。好好休息,過半個月就能出院了。”

傑克嘗試活動因為久臥而僵硬的脖子,緩緩點了點頭。

等醫生走出病房,傑克才從病床上坐起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家狹小的診所,看墻壁上大塊的茶色汙漬,就知道這間診所開設已經有些年頭。老舊的小診所裏擠滿了因為黑門監獄暴/動而受傷的市民,連走廊上都放滿了病床。在一眾斷手斷腳、鮮血淋漓的病人中,只是腦袋上纏著紗布的他顯得格格不入。醫生將他視為在暴/動中受到刺激的受害者,這樣的人現在要多少有多少,擠滿了哥譚市所有醫院,連這種小診所都無處下腳,醫療資源這麽吃緊的情況下,連軸轉了好幾天而疲憊不堪的醫生,根本沒有精力關注他的失憶症狀。

傑克舉著輸血袋,緩慢穿過病人的呻/吟,穿過氣息奄奄的病人橫陳的肢體,穿過數不盡的家屬的眼淚和嘆息,仿佛赤身行過地獄。

他走進洗手間,終於看清了自己的樣子。鏡子倒映出一個蒼白的男人,他有一頭海藻般漆黑的鬈發,兩顆炭球般明亮的黃綠色眼睛,似乎太久沒有見過陽光,皮膚比正常人要白一些。他伸出手掌,對著虛空抓握幾下,皮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隨著動作微微搏動。

刹那間,一幅畫面閃過腦海,那是一雙沾滿鮮血的、蒼白如死人般的手。

他被這麽畫面嚇得後退了一步,可是定了定神再看過去,映入眼簾的只有自己的手。他再看看鏡子,鏡子裏的他只是個普通人。

他搖了搖頭,把恐怖的畫面拋之腦後,準備返回自己的病房。他緩慢穿過診所的走廊,此刻正是黃昏,落日把窗扉映成金屬熔融般的紅,雪白的雲絮被夕陽勾描出一圈燦爛的金邊,那油彩般沉重的金紅絢爛的暮色,倒映在傑克眼中,仿佛他的瞳孔也成了綺麗的金色。

那一瞬間,傑克突然非常、非常想要一支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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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痊愈了。”醫生一邊說,一邊在病歷本上畫了個勾,“還是沒有想起什麽嗎?”

傑克搖了搖頭。

醫生笑了笑:“至少你可能是美術專業畢業的,這可是個線索。你的臨時身份證明已經辦好了吧?那你可以出院了,政府會把這次黑門暴/動受害者的補助金發給你的。”

他直起身體,把病歷還給了傑克。黑門監獄暴亂讓不少受害者受創,有些患者頭部遭到重擊或吸入神經毒氣,整個哥譚至少有一百余人出現輕重程度不同的精神症狀。黑門監獄附近的警局等地標建築被焚毀,保存的大量市民档案遺散,所以失去記憶又沒有身份證明的傑克,在當前混亂的時局下並不算出格。

他默默拿回了自己病歷,對醫生致謝。他被發現時身上只有幾張鈔票,壓根不足以支付醫藥費,但政府的救濟補助幫他補上了這個缺口,他憑借自己的學識談吐和健康體檢,申請到了臨時身份證明,還獲得了經濟房的租住資格,現在他走出診所唯一要做的,就是找一份能夠養活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