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史蒂芬還記得他上一次與範倫汀娜, 他近二十年未曾謀面的女兒再見時的樣子。

範倫汀娜穿著一條黑色的魚尾裙,澄澈如洗的瞳孔中倒映著流雲,如海藻般蓬松蜷曲的金發順著肩頸滑下, 一路跌落到柔軟潔白的胸脯, 露出天鵝般柔軟的脖頸。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滿是花哨的紋身。即使經歷了近十年的非人折磨,她依然美得像一具瓷白的人偶。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父親, 無論您多少次向我懺悔。”範倫汀娜低垂著眼簾,“您說您愛我, 不得不把我送走, 您的愛讓我痛苦。比起那幫人渣, 我更恨您,我恨您當初什麽都沒做, 也恨那幫人竟然還滋潤的活著!我要是輕易的原諒你, 我這些年受的苦要怎麽算呢?難道我活該經受這些?只要他們還在,只要你繼續無所作為,我就永遠無法原諒, 永遠無法和解……”

她說著說著便低下頭去, 發出小動物似的嗚咽。史蒂芬手足無措,只能生疏地抱住她,在他的臂彎中,他聽見了女兒的聲音, 仿佛是地獄中的魔鬼在耳邊呢喃。

此後,史蒂芬沒日沒夜地做夢, 夢中, 他的女兒披著天使的白袍, 戴著聖潔的荊棘之冠, 一顆漆黑的眼淚畫在眼角,她垂下眼簾時,像一尊靜置的聖母像,那麽溫柔,那麽慈愛。當她擡起頭來時,眼中卻燃燒著兩顆冷凝的太陽,似有千萬種天國的光輝,燃燒著流火的利劍。她逼視著她的父親,萬萬位天使在她的身後落下,用同樣憫善慈愛的延伸凝視著史蒂芬,最後那些天使變成了稚嫩的孩子們,他看見從他們身上流出的血。

無數位天使同時說著,用記憶裏的,8歲的範倫汀娜的聲音,千萬個孩子的聲音共振,像聖歌一般:

“爸爸,幫我報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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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女兒範倫汀娜是一切的開端,她讓你為她報仇,所以才有了公路殺手。”傑克歪著頭看他,史蒂芬額頭上冷汗密密匝匝,劫匪反而比人質還要緊張,他笑眯眯地,一字一句鑿開史蒂芬的心門,“你們四個人裏,她是唯一的聰明人,知道怎麽雙手幹凈的殺人。她仇人死了,父親也被死刑,她最憎恨的兩方同歸於盡,她是最後的贏家。”

偵探小說悖論,如果一個人足夠聰明,能夠進行完美犯罪,那麽他就沒必要使用殺人這種手段,合理合法把人逼死的方法多得是。

“閉嘴!”史蒂芬惡狠狠地咆哮,這個癌症患者的喉嚨裏滾動著猛虎般的聲音。

“你害怕什麽?你明明知道,警察無法以任何罪名控告她,沒有任何證據存留下來對吧?小醜名片是你從她的生活垃圾裏找到的,或者是你趁她疏忽從她手裏偷走的,小醜毒素是你自己挖出來的,可能你的女兒透露給了你一些信息——但她絕對沒有直接讓你去找,對吧?”傑克轉了轉金色的眼珠,“但這件事最有趣的部分不在這,而在另一個地方,那就是:就算你把當年那些人都活剮了,一個不剩地把他們親手送進地獄,你的女兒也絕不會原諒你。這件事,你自己也知道。”

史蒂芬愣住了——他像在課堂上被老師用教鞭打了頭的孩子,現在才知道了困擾他許久的問題的答案,可能早就知道了,只是被人打醒了才敢細想。

是的……無論他殺了多少人,做了多少補救,他的女兒也決不會原諒他。

已經將近二十年過去,太多痛苦橫亙在他們父女眼前,在厚重無匹的苦難凝成的堅冰面前,血緣和親情都成了無關緊要的小事。範倫汀娜的心被這層寒冷的冰殼包裹著,再也沒有融化的可能,她平等地憎恨著傷害過她的人,包括她的父親。就像遲到的正義不是正義,遲來的父愛也沒有任何意義……近二十年漫長的苦寒歲月,什麽都來不及了。

童年和少年的創痛,是不可能被彌補的。

面前這個學者般的男人,帶著魔鬼般的笑容,輕輕問道:“你為什麽還要為她殺人?”

明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

“我……我做這些不是為了挽回她,我不會強求她做什麽,也不要求她原諒我。這只是一場行為藝術,我一個人的獨角戲,我知道。”史蒂芬流露出恍然的神色,把槍從傑克嘴裏移開了,他低下頭去,“我只想告訴她,她不是沒有父親愛的孩子……還有,當年的事,我很抱歉。”

傑克閉著眼睛,又露出詭秘又似是而非的笑容,這笑容中帶著令人驚悚的陶醉感,似乎在細細品味著史蒂芬的話語。旁人的掙紮、痛苦、絕望和懺悔,在他看來都是世間罕有的珍饈佳肴,他不看重史蒂芬回答的內容,他只看重這份回答本身,他可以為了這短短幾句話的樂趣而像條狗一樣舔別人的槍管。

“算了,不必多說,你今天一定會死在這裏。”史蒂芬兇狠地抓著槍抵在傑克的臉上,似乎下一秒就要在這張學者的臉上開個貫穿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