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蒼天何苦

枯葉,死蟲,連綿熱浪卷席荒地。

又是一年大旱。

連綿如雨雲的飛蝗早已離開,所剩的只有一片白地和屍骸。

葉秋在自己給自己挖的坑中躺了半天,等到風吹起的黃沙都蓋了半個身軀,眼球幹澀的無法轉動,一旁被剝掉所有樹皮的死木都吱吱嘎嘎地響著,似乎就要從中斷掉時,他的心中才突然升騰起一股極其純粹,極其強烈的不甘,宛如烈火一般灼燒。

“——憑什麽!”

拳頭捏緊了沙土,奮力支撐起身,低啞憤怒的聲音響起,仿佛貫徹了他一生的意志:“憑什麽我就要這樣死?!”

即便早就為自己挖好了墓穴,即便早就知道這方圓百裏內的所有村鎮莊園都沒有半點糧食,即便知道這郊縣周邊已有三月滴雨未下。

即便他知道朝廷撥出賑災糧早就被各路衙門中飽私囊,即便他知道朝廷鎮壓災民的大軍已經攔在了盛州邊境,即便他知道自己即便繼續活著,也仍然是村裏地主家的仆役,終日不得飽食,只能任勞任怨,任打任罵。

即便,葉秋早就知曉,自己再怎麽不甘再怎麽憤怒,再怎麽難看的掙紮,也大幾率是必死無疑。

葉秋仍然不想死。

不是無法接受死亡。

他只是不想死的這麽無足輕重,這麽滑稽可笑。

他誕生於世,絕對絕對不是為了這樣去死的!

用盡自己體內的所有剩余力氣,他爬出自己為自己挖的,希望可以死的有尊嚴,死的好看一點的墓穴。

面黃肌瘦,簡直和一具骸骨無疑的少年在地上匍匐著,他的雙耳嗡鳴,仿佛能聽見陣陣蟲鳴,勾動他腹中的饑餓,令葉秋幾近於迫不及待地抓向地上一具小蟲的屍體,放入嘴中嚼著。

伴著耳鳴,好似是真的吃到一只汁液飽滿的大蟲。

他吃枯葉,吃死蟲,什麽都沒放過……是啊,飛蝗的屍體即便死了也仍然有毒,而且根本不能充饑,但那又如何?連綿的荒年,人連土都吃得下,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交換給其他人,即便結果是腸腹脹死,斷子絕孫,不一樣有人吃嗎?

這可是真正的赤地千裏,飛蝗過後一片蒼茫白地的環境啊,葉秋早就知曉自己即將面臨的死亡,他只是在掙紮,盡可能地緩解饑餓的痛苦——在死前緩解一下這長久的痛苦。

家中有余糧的人早就走了,沒有余糧的早就死了,葉秋能活到現在僅僅是運氣好,他在自己為仆的地主家地裏挖到了一具屍體,大概是前些日子被打死的仆役吧,他依稀有些熟悉這屍體的臉。

總之地主家逃荒時也不可能帶著一具屍體,這就給了葉秋活下來的機會。

可現在,即便是作下這等孽障,仍然逃不脫最終的結局。

陷入動彈不得的絕境,葉秋也沒有半點想要坦然接受死亡的到來,他扣抓泥土,在地上爬行嘶吼,直至再無絲毫力氣,只得頹然而止,肢體扭曲地癱軟在地。

這模樣,和葉秋想要的死的好看和有尊嚴截然相反。

“十幾年後,當這裏有人重建村莊時,那些人看見我的骸骨,是否能想到我此時的掙紮?”

在迷迷糊糊間,葉秋將死前,他心中卻突然冒出這樣一個令他大感悲慟的念頭:“不,不會了……他們絕不可能想的到。我的屍骸只是攔路的垃圾,只會被一腳踢開。”

許久,亦或是片刻。

在不知時間的黑暗中,幾近於失去意識的葉秋聽見了些許動靜,以及些許聲音的片段。

那是一支隊伍步伐震動大地的聲音,那是幾個人零散而迅速的交流。

“他還是個孩子。”

枯澀堅定的聲音響起:“頭,我們的糧食或許還夠?”

“不,不是因為孩子。”

而另一個低沉溫和的聲音道:“大旱已有半載,盛州腹心周邊三百裏內已無人煙,而他還堅持活著。”

“他想活,我們得讓他活著。”

嘴唇接觸了溫潤的水,水有些腐臭,那是被放在皮袋裏太久,又被烈日炙烤後獨特的味道,但只要是水,就比一切都甘甜。

在昏昏沉沉的夢中徘徊許久,葉秋再次睜開眼時,卻看見一群衣衫簡陋的人聚在一起歡呼,聽見喜悅的聲音。

“有水了,有水了!”

“這裏果然有泉眼,我們挖出水了!”

而後,便是水湧泉出,騰飛的水霧在烈日炙烤下仍然清冷,早就遺忘了模樣的水滴垂落在臉龐,令少年懵然不知置身於何地,不禁伸手觸碰額頭,只感一片冰涼。

蘇醒後的葉秋自然加入了這麽一群人,幾天後,他也搞明白了這些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究竟是什麽來歷。

盛州大旱,數百萬災民外逃,居然引得天下大亂,叛軍層出不窮,如今朝廷已經無暇賑災,正四面調軍守衛京畿(ji)之地,應對天下各路叛黨逆軍的來回征伐,反而無人在乎盛州這片白骨盈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