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種子

時至今日,路望遠仍能清楚記得,九年前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

天仿佛漏了。

在哭泣,在悲痛。

屋內卻是一片祥和。

他和小北圍在一起拼樂高,其實已經拼錯了,小北沒發現,仍在樂此不疲地拼。

他懶得去糾正,索性錯上加錯,讓形狀變得更離譜,以至於好端端的一輛跑車,被他們生生改裝成了形態扭曲的機甲。

小北很滿意,一把抱住他的頭,說等亦川叔叔下個月回來,就把這個送給他玩。

他快被小北渾圓軟綿的肚子悶斷氣了,但沒動,安靜坐著被人揉來揉去,眼底也滿是期待。

記憶中,爸爸很喜歡笑,喜歡帶他和小北去離家很遠的地方玩。

玩嗨了經常忘記吃飯,實在餓得不行了,就跟他和小北三人圍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萎靡不振說想鴻哥了。

父親這時會很快出現,不知是怎麽在七彎八拐的深巷中找到他們三個,冷著一張臉,把帶來飯菜留給他和小北在車上吃,然後帶爸爸去到巷尾,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待一會兒。

不久他們會重新回來。

父親這次會拿出車裏另一個更豐盛的保溫箱,接連取出五六道菜給爸爸。

許是太餓,爸爸靠在座椅上懶懶說沒力氣,然後張開嘴等著父親喂他。

父親從不猶豫,當著他和小北的面喂。

這些記憶已經很遙遠,具體細節他記不太清。

那時他只知道,父親和爸爸工作很忙,每年只回來看他一次,每次待七天,時間一過,清晨醒來他們就不見了,再見就得明年。

這種認知一直持續到那晚。

小北拿著扭曲機甲在房間亂蹦,江阿姨忽然推開門,踉蹌走到他跟前,紅著眼把手機緊緊貼到他耳邊,他來不及反應,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爸爸斷斷續續且顫抖的聲音。

“小遠對不起,爸爸愛你,鴻,鴻哥也愛你……”

信號中止,通話被迫結束。

雖然電話裏什麽都沒說,但那時的他就是明白,父親和爸爸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從未有過的恐懼占據了他全身,急切地想留住抓住他們。

他不顧江阿姨阻攔,一頭沖進暴雨如注的夜,想去見他們最後一面。

他不清楚哪裏能見到他們,只知道一直往前跑。

傅叔叔不在家,江阿姨那會兒剛懷孕不久,追著他跑到一半不幸流產,但他不知道,他滿腦子就一個念頭。

再看他們一眼。

深秋的夜冷風呼嘯,他的身體被鋼針般細密的雨點砸著,那時小北一直跟在他後面,他跑了多久,小北就跑了多久。

直到體力衰竭無法動彈,他倒在了近乎能淹死他的水溝裏。

最後是小北拼死拼活把他拖上去。

彼時他們都已精疲力盡,他茫然睜著眼,即便雨水落進眼裏也不會眨,像被什麽凝固住,躺在被冰涼雨水不斷沖刷的地上,愣愣望著漆黑的夜空。

小北脫了外套想給他遮雨,可雨太大,根本不頂事,小北就趴在他身上,像剛拼好樂高那樣抱住他的頭,用被凍得發抖的聲音在他耳邊不斷重復著一句話:

哥哥在,你別怕……

他們被肆虐大雨淋了一整晚。

江阿姨流產暈倒,幸運的是被好心人及時送去了醫院,她醒後第一時間就讓人去找他們。

傅叔叔得了消息,跟警察四處尋找,直到晨光熹微,暴雨夜即將結束時,才在一個巷口找到了抱在一起雙雙暈倒的他們。

江阿姨流產,小北高燒不斷,傅家三口因為他,兩個住進了醫院。

那一刻,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

沒人怪他,但他再也無法原諒自己。

等事情平息,江阿姨抱著他坦白了父親和爸爸的工作。

不久,電視新聞也報道:

——南部軍區突遭敵襲,死傷共計273人,總指揮官路鴻及少將宣亦川,英勇就義,屍骨無存。

如今嶺山山頂墓碑下,埋著的不是他們的骨灰,而是戰爭結束後,軍區寄回來的兩套陳舊軍裝。

回憶到這裏,路望遠眼睫顫了顫。

距離這段難熬的日子已經過去九年,其實時間早已將那些悲痛過濾,僅遺留下少許淡淡的思念。

然而只要站到這塊墓碑前,他仍會不由自主回憶起那個雨夜的一切。

電話裏匆忙而短暫的永別,江阿姨失去的孩子,傅成北趴在他身上的體溫,以及耳邊那句不曾間斷發著抖的“哥哥在,你別怕”。

這世上所有孤兒都能認江阿姨當母親,唯獨他不配。

那個孩子因他而失去,他做不到鳩占鵲巢。

這是他十三歲前沒法答應江阿姨入傅家戶籍的原因。

十三歲分化後,當他第一次感受到信息素、覺察到內心深處的渴望時,從此,不能認江阿姨做母親的原因,又多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