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姜言惜瞳孔顫抖了一下, 咬了下唇道:“陛下怎突然這般問。”

封時衍突然睜開眼,他過分消瘦,以至於眼窩有些凹陷, 死死盯住一個人的時候, 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強撐著從床上坐起來,眼底是濃濃的嘲意:“你還要裝到什麽時候?”

明黃的錦被從他身上滑落, 同樣明黃的綢制寢衣穿在他身上,衣服底下卻空落落的, 似乎只剩一副骨架, 他費力擡起自己一只手。

因為枯瘦得厲害, 倒顯得他五指格外纖長, 手背的皮皺巴巴貼著手骨,絲毫看不出那是一雙曾經能挽弓能持劍的手。

“朕這輩子, 還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他嗤笑:“朕毒藥都準備好了,卻還日日喝那些湯藥苟延殘喘,只是想著能多看你一日是一日……”

“哪知最盼著朕死的是你, 前朝公主。”封時衍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眼尾一片猩紅。

“看著朕被蛇毒折磨成這樣, 覺著如何?可滿意?”他試圖挪動自己的身體靠近她, 眼底有恨意也有悲慟:“你若有心, 哪怕是塊石頭, 朕也該給你捂熱了。”

“姜言惜, 你常罵朕沒有心, 真正沒有心的人, 是你吧?”他眼底嘲意更甚:“你該直接給我一刀的,那樣反而痛快些……”

姜言惜從他叫出“前朝公主”那幾個字時,手腳就涼了下來, 耳中嗡嗡作響,後面封朔又說了什麽她根本聽不清。

只在封時衍試圖起身靠近她,卻又因體力不支倒在榻上,卻還要爬向她時,後退幾步跌坐在地。

她看著封時衍,張大嘴想哭卻又發不出聲來,只有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床榻離地面有一截高度,封時衍大半個身體探出龍榻,身體重心不穩滾落在地,身上沒多少皮肉包裹的骨頭摔在地上,關節處傳來的刺痛卻不敵心上的痛分毫。

他沖著姜言惜笑,破碎的眸光裏滿是偏執:“朕多喜歡你啊,你要天上的星辰朕都摘給你……”

“朕這輩子對不起天下人,卻獨獨沒有對不起過你!”

說到後面,他嘴裏已經開始溢血:“姜言惜,你好狠的心!”

姜言惜不敢靠近他,只崩潰大哭:“你要我如何?我父母死於你父親之手,你封家的皇位也是從前朝奪來的!我身上流著前朝皇室的血,我生來除了報仇,還有旁的路可走嗎?”

“沒有!我這輩子都跟皮影戲裏的提線木偶一樣,從來沒有哪一樣是我能選擇的!”

“被當做妾生女,被主母苛待,被家中嫡系欺辱,我以為自己能反抗時,卻得知這身份根本就是假的!這十幾年的委屈連恨都沒資格去恨!老天爺把所有的不公都留給我了!所恨之人不能恨,所愛之人不能愛,你告訴我,這輩子我能如何?”

把一切都說開,姜言惜反而不害怕那個結局了。

她眼底水澤未幹,眸子裏卻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封時衍,我們從相識起,就錯了。”

如果沒有這些糾葛,哪怕後來知道他是仇人,殺他或被他殺,都不會這般痛苦。

“嗬,”封時衍帶血的嘴角高高勾起,眼底似有淚光閃現。

他從有記憶起就沒哭過,東宮之主不好當,何況他只是太子遺孤,這些年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尖上。

宮裏出生的人,哪個不會演戲?

說的每一句話,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是深思熟慮後才展現出來的。

權術裏沒有憐憫,也沒有所謂光明磊落。

堆在皇位最底下的那層白骨,就是在權術中還妄想磊落的傻子。

誰的心眼更多,手段更狠,誰才能爬得更高。

在遇見姜言惜之前,他一直都做得很好,他也以為自己會永遠鐵石心腸。

但現在,一切都晚了,她是蝕骨毒,而他已經病入膏肓。

封時衍眼底充血,眼白部分也密密麻麻布滿了血絲,一片猩紅。

他不知是哪來是力氣,扶著高幾踉蹌著站了起來,拔出掛在龍床前的龍泉劍,雪亮的劍鋒直指姜言惜脖子,嗓音嘶啞:“確實錯了,我早該殺了你。”

他自臥病在床起,就沒再束過發,眼下頭發亂糟糟地披散在周身,有的還沾上了他吐出的鮮血,臉色青白,眼神狠佞又瘋狂。

他藏在廣袖下的另一只手,掌心早已被抓得鮮血淋漓,甚至有鮮血順著他緊握的指節縫隙裏溢出,滴在青黑地磚上。

姜言惜被他這般模樣嚇到,眼淚橫流,下意識用雙手撐著往後退。

封時衍拿劍的手在抖,眼底一片萬念俱灰,他用劍尖挑起姜言惜下顎。

“姜言惜,你愛過我嗎?”

聲線嘶啞又顫抖,仿佛是在哭。

封時衍怎麽會哭呢?

那個殺人如麻的暴君。

有一瞬間姜言惜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實在是可笑得緊,但擡眼看到封時衍猩紅的眸子裏也溢出水澤時,心口確實像是被什麽狠狠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