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第2/2頁)

他從魚台跋山涉水來到望京城,用這兩三年間積攢的銀錢買通了直殿監的一個老太監,讓對方收他為徒,帶他入宮。

入宮之前得凈身,但他手中的銀錢都給了老太監,沒法再去蠶室,便索性尋了個劁牲畜的手藝人。

這樣的私活對方大概接得不少,刀子擺弄得十分熟練。他雖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好歹順利熬過了臘月。

除夕之後,他養好了傷,便被老太監領著入了宮,成了直殿監眾多灑掃太監中的一個。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灑掃,平日裏輕易見不到宮裏的主子們,就算偶爾撞見了,也得立即趴伏在地上跪迎。若有不守規矩的敢擡頭亂看,回去便要受十鞭子。

薛恕不記得自己為此挨了多少次鞭子。

但每次他滿懷期望地擡頭,面前的總不是心底期待的那個人。

入宮一月,他一次也未曾見過太子。

只有偶爾灑掃時,擡眼眺望慈慶宮高高的屋脊,才覺得那人離自己也不是太遠。

他以為日子就會這麽繼續下去。

最圓滿的結局莫過於經年之後,他成了直殿監的管事太監,有資格偶爾面見太子。而太子則永遠也不會知道,有個人曾視他如神明,從魚台到望京,不遠千裏前來朝拜。

神明於九天之上俯瞰世人,而他是世人之一,便足矣。

可這世上的庸人何其多?互結朋黨,以相漁奪。便是尊貴如太子,也躲不過中傷和陷害。

神明亦會被群蟻所傷。

一夕之間,太子被廢,幽禁皇陵。

深宮裏,趨炎附勢之徒太多。他們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曾經對太子的稱贊和敬仰,私底下都津津樂道地談論著太子與妃嬪私通、被捉奸在床的場面,仿佛自己親眼見證了這一樁醜事。

薛恕未曾參與,卻也無力阻止。

他使了銀子,偷偷去了皇陵。卻見那金尊玉貴的人被打入泥中,病容憔悴,一身孑然。

從前眾星拱月,如今身邊卻只余一人。

冷月光輝被烏雲遮蓋,孤立無援。

而那些結黨的庸人占了他的位置,卻無德無能,只能東施效顰。

他心裏生出巨大的不甘來。

那個位置,只有殷承玉才配坐。既無人幫他,那他便以身鋪路,做神明歸位的階梯。

玩弄人心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

從直殿監最低微的灑掃太監到權傾朝野的九千歲,他只用了三年的時間。

余下兩年,他則在為迎太子回朝暗中籌謀。

可笑的是那群蠢貨一無所知,甚至還在費心費力地討好拉攏他,他並不覺得快意,只覺得諷刺。

就是這麽一群人,將他心中的神明打入了泥中。

數年籌謀,一切都該回歸本位。

他跨過屍山血海,人心算計,終於站到了高處,可以親手將冷月重新捧回天上。

可他卻忘記了人都會變,殷承玉也是人,亦不能免俗。

他費盡心思策劃了皇陵之行,滿懷期待地去見他。

可殷承玉卻朝他露出了脆弱的脖頸,說:“只要督主能助我重回朝堂,任何條件我都答應。”

他的眼中滿是決然。

仿佛他提出任何的條件,他都不會拒絕。

或許在殷承玉眼裏,他是弄權的奸佞,是卑賤的閹黨,也是可以利用的利刃。

所以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抓住。

五年幽禁,曾經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到底也學會了算計人心。

而薛恕是他邁出的第一步。

他並不感到難過,反而打心底裏生出無盡的渴望來。他忽然發現,比起跪在地上仰望頭頂的月光,他更想將冷月擁在懷中,占為己有。

殷承玉提出的條件太誘人,他無法拒絕。

他想染指神明,將這世間,變成他與他的情天恨海,至死方休。

然而一步錯,步步錯。

他端著九千歲的架子,說著口不對心、言不由衷的話。他與殷承玉夜裏糾纏於床榻間,白日裏卻針鋒相對、互相防備。他們的身體無限靠近,心卻日益疏遠。

有些一開始沒有說出口的話,以後便再沒有機會開口。

他走進了一條死路。

他沒有機會再告訴殷承玉,他在意的從來不是權勢地位,他不敢放開手中的權力,只是唯恐一旦他連權勢都沒了,便再無法靠近他。

只是他攥得越緊,他與殷承玉之間的矛盾越深。

最是人間無奈事,白首相知猶按劍。

他們被動地站在不同立場,終成了敵人。

他與殷承玉之間,就像下一盤棋,他剛開局便走出了最差的一步,草蛇灰線伏脈千裏,敗局在最初就已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