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如何這麽清楚這些災民的想法?

當然是因為他也曾經歷過這一切。

當年魚台水澇之後緊接著爆發疫病,魚台縣令直接下令封城,被困在城中的災民沒有食物,還受疫病威脅,亦是淪落到如此境地。

人在絕境裏時,總能做出許多往日裏絕不會做的行徑。比如從前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也會強闖官府倉庫,也會一哄而上搶劫富戶人家的存糧。

他自然也參與過。

甚至當年太子初初入城賑災時,有災民打聽到倉庫裏堆滿了糧食時,也曾起過心思,想要趁夜強搶。只是最後因為倉庫守衛太多,而剩下的災民即便還勉強苟活著,也都打不過身強力壯的兵士,這才作罷。

那些景象如今回想起來,仍然讓人生出身處煉獄般的恍惚之感。

總害怕如今一切其實只是臨死前的一場幻夢罷了。

薛恕避開殷承玉帶有壓迫性的目光,依舊未答。

殷承玉見狀,越發篤定他藏著秘密。

他忽而傾身靠近,似乎同薛恕耳語一般道:“你不說…… 孤也遲早會知道。”

兩人站在糧倉之外,身體挨得極近,又因為殷承玉刻意壓低了聲音,聽不清內容。在旁人看來,只以為他們在低聲商量事情。

然後只有薛恕知道,耳邊的氣息帶著飄忽的熱意,刻意壓低的話語聲變成了氣音,帶著沙啞的軟鉤,從耳竅鉆入,最後卻落在他心上。

“殿下為什麽如此執著臣的過去?”

薛恕擡眸與他對視,垂在身側的手攥成拳,身體也因為繃緊,呈現防備的姿勢。

像一只被侵犯了領地的獸,不敢進攻,只能焦躁又戒備地伏低身體,守住最後一塊屬地。

殷承玉眯眼打量他,並未錯過他神色間的抗拒。

可對於薛恕,他從來不是個體恤之人。薛恕越是要費心費力藏著掖著的東西,他越是想要知道。

這一世,他不允許薛恕對他有任何秘密。

殷承玉緩緩笑起來,日光的陰影落在他臉上,讓他表情比平日裏更沉,鳳眸因為微眯更顯狹長,裏頭藏著的惡劣顯而易見。

此時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人前清風朗月的儲君,倒有幾分前世九千歲的詭譎莫測。

“孤不喜歡身邊的人有秘密。”他擡起手來,仿佛是按住了他的肩,但實則冰涼的指尖,若有似無地自他後頸劃過。看著薛恕整個人都越發緊繃起來,他才含笑說完了剩下的話:“……尤其是你,明白了嗎?”

說完,他收回手背到身後,一雙眼滿意地掃視著薛恕,朗聲道:“薛監官言之有理,郝指揮使今晚在倉庫周圍多安排些人手,以防萬一。”

他發了話,緊接著便背著手不緊不慢地同都指揮使郝誠去商量倉庫防衛了。

徒留薛恕定定站在原地,目光鎖住他的身影。

既狼狽,又歡喜。

他又想起了在天津衛曾問過的那個問題。

那時殿下只說“還沒消氣”,卻從未說過不喜歡,也從未因此而斥責他。

殿下待他,總與旁人不同。

薛恕舔了下唇,眼底有光芒流轉。

那些他深埋心底,腐臭發爛的往事,殿下若非要知曉,該拿什麽來換呢?

薛恕摸了摸懷裏的帕子,低低笑了聲。

那一點小小的野心和奢望,在無盡的渴求裏,在有意無意的縱容裏,終於生根發芽,蓬勃生長。

*

殷承玉按照薛恕的提議,命都指揮使郝誠表面上放松了守衛,實則暗地裏加強人手,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那些四處躲藏的災民們主動現身。

這一晚殷承玉未眠,他與薛恕等人藏身暗處,在時間的推移裏,耐心等著主動撞上門的兔子。

等到三更天時,倉庫外終於傳來騷動。

三十幾個人從各個方向沖上來,打倒了倉庫守衛,便開始齊心協力地撞門。

倉庫門結實,他們撞了數次發現紋絲不動後,便想要頂上爬,從屋頂進去。

最先爬上去的是個身形瘦小但十分靈活的少年,他剛爬到屋頂上,準備用工具掀開瓦片時,就瞧見了不遠處包抄而來的官兵。

他驚叫了聲:“不好,官兵來了!”

其余人一聽,朝四周望去,就看到數百官兵持刀槍圍了上來,各個還戴著布巾蒙著口鼻。

這三十幾個災民裏,有身形高大的青年,也有瘦弱的老人和少年,甚至還有幾個健碩的女人。但不論何種年紀,各個都是臉頰深陷,面黃肌瘦的模樣。

這些人原本只是想趁夜搶些糧食就跑,卻沒想到早有官兵守著,一時都慌了神。

慌亂之中有災民握緊了手裏的砍柴刀,想要強行突圍,卻聽為首的將官大聲喊道:“把刀放下者不殺。”

將官大聲喊了幾遍,並未貿然攻擊,只是不遠不近地將人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