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尾聲(十三)(第2/3頁)

琴身甫一出世,就遇上無渡海大劫,和東海大魔撞了個滿懷,被聖人封禁,啞了五年之久,直到錄遍人間悲聲。

然而破法從深淵撈回了奚平真身,卻又再次將它困在禁靈之地。八年來,它始終獨自藏身於鄉野小院中的歪脖子樹裏,只有一把《去偽存真書》復印的仿品陪在主人身邊。碎一把,重做一把,周而復始。

它就和它的主人一樣,不斷地掙紮,不斷地被禁錮,然而哪怕身在不見天日處,琴音也翻起了無數風雨。

支修伸手在太歲琴上勾了幾個音,不成調,便將琴交還給奚平:“我小時候學過一點,看來是都還給先生了,過來,給師父彈點什麽。”

奚平沒動。

他打從筷子能使利索了開始就玩琴,聽過的調子都能復述個七七八八,然而此時接住琴,浮在心頭的卻只有那首荒涼蕭疏的還魂調。

“您想聽什麽?”

支修想了想,很放松地往化外爐上一靠:“就你名動菱陽河——拿了花魁桂冠的那首。”

“說了那是謠傳,”奚平勉強笑了一下,“那是給朋友捧場,憑您徒弟我這天人之姿,拿花魁還用得著費勁唱歌跳舞?往那一站,誰不承認本人壓艷群芳誰瞎。”

支修:“……”

奚平挽起袖子,手指按在琴弦上,半晌沒動,好一會兒,他嘆了口氣:“師父,我想不起來調了,換首奔喪的您湊合聽行嗎?反正紅白都是喜事。”

“去你的。”支修笑罵了一聲,目光穿過峽江,望向對岸的大宛渝州,停運的騰雲蛟大橋冷冷清清,循著鐵軌,能一眼看見高高的鐘樓。

他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道:“我小時候沒有那麽多稀奇的車和船,去南郊踏個青也要騎一天馬,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渝州,送我阿姐嫁人。”

“嗯?”

“姐夫是家中世交之子,他二人從小訂的親,本想著知根知底,不料世伯外調渝州,舉家遷到了這邊……大人都說以後怕是難見了,後來三十多年,果然只有稀薄的音書。”

奚平擦著本命琴,靜靜地聽著,沒接話。

凡人車馬緩慢,思念長、壽數短,倏忽如露水,生離死別何異?

“我那時卻還小,不明白這些事,只覺渝州風物大異於金平,看什麽都新鮮。我姐從小就是個瘋婆子,縱著我跟當地孩子下河摸菱角、抓蝦蟆兒,出餿主意讓我養在大哥茶壺裏。後來良辰吉時,她嫁人,我給她當花童,還被渝州飴糖粘掉了第一顆牙,”支修轉向奚平,“吃過渝州飴嗎?”

見奚平搖頭,他便突發奇想似的在身上摸了摸,居然真從身上摸出幾枚銅錢:“壓歲錢,拿去對岸買一包回來。”

“謝師父,”奚平嘆了口氣,“您可真大方。”

他頃刻間通過轉生木在峽江兩岸打了個來回,將銅子放在一戶小商販窗前,用樹枝勾了一包糖回來。

渝州口味接近楚人,飴糖放嘴裏,師徒倆同時一臉慘淡。

支修:“還是那味,嘶……跟藤椒瓜子不相上下。”

奚平:“您那牙掉得真冤。”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被對方話音打斷。

奚平沉默片刻,終於從方才的麻木中回過神來,撐著頭苦笑起來。

“我在渝州待了大半個月,盡興極了,直到臨走,才知道阿姐不和我們一起回去了。我傷心極了,跳車跑回去找她,大哥派人來捉我的時候,我賴在她車裏不肯走,哭得差點背過氣去。”支修將發苦的渝州飴推到左腮,“你知道我姐對我說了什麽?”

奚平被飴糖黏住了牙,含糊地應了一聲:“什麽?”

“她說,‘沒有分別,就沒有思念,不散場的宴席無人能盡興’。”支修擡起眼,平靜地看向奚平,“我入道無悔,但現在想起來,若是病死在三十歲的時候,未必不如現在盡興。世上唯你沒有道心,士庸,自己憋很久了吧?其實人築基時,就跟死了差不多,對不對?”

奚平猝不及防,“喀”一下咬碎了糖塊。

“放心,為師道心還沒碎。”支修說著,攤開手心,手裏有一枚雪裏爬的種子,“‘邪魔外道’總是皮實一點——在化外爐裏看見了什麽?去破法裏,放給我看。”

奚平猶豫半晌,將支修的神識帶進了破法空間,原本小心翼翼地想將化外爐中所見粉飾一下,不料也許是這些郁結在他心裏堵太久了,才起了個頭,便一發不可收拾——

奚平忙收斂神識,想將師父的神識推出去,支修卻用照庭壓住了他的肩,劍修持劍的手穩如泰山。

即使禁靈,蟬蛻神識也遠快過其他,支修只一眼看完了來龍去脈。

“三日夢草啊,”奚平膽戰心驚地觀察著師父的反應,卻見支修笑了,“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