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有憾生(終)

是司命長老章玨。

支修想,他和奚士庸不同,那小子的師父是飛瓊峰上與困惑同居的閑人,能親力親為地飼養孽障。

他的師父卻是玄隱四長老之一,常年駐守在非蟬蛻不得擅入的星辰海。他入門時已過而立之年,不敢說有多穩重,好歹不用像個半大孩子一樣要人關照管教,司命長老只是每隔一陣子過來查看一下他的進度。升靈後出師,更是只剩下傳書問安。

司命長老是玄隱山最循規蹈矩的人,沒有特殊的事,親傳弟子也不能壞星辰海的規矩。每十年,那絕望的山谷只對支修開放半炷香,他總會特意挑個中秋或是除夕之類的日子,進去陪師尊喝一盞茶。

可惜星辰不過年節。

支修不會拒人三尺,也不能說十分外向,遇到活潑的人,他會跟著健談一點,要是對方寡言少語,他也不大會主動拉近關系。師徒兩人問完好,基本也就沒話說了,漫長的沉默像凝滯在司命長老身上千年的光陰。

兩百多年倏忽一下就過了,如今支修幾乎想不起自己和師父說過什麽交心的話,只記得星辰海底像囚籠,目力所及範圍內,到處都是忌諱。

臨行,他怕劫鐘作祟,去見了章玨一面。他想司命長老畢竟是南聖一手帶出來的,還記得靈山因何而生。道不同,他不敢奢求別的,只將因果獸帶了過去,希望萬一出事,已經陌路的師尊能三思,給林熾和聞斐一些回轉余地。

但他沒想到,司命長老會來這裏。

不過一兩天的光景,章玨比他上次見時又蒼老了凡人十歲,眼窩深深地沉了下去,皮囊好像已經蓋不住被歲月蝕了的骨。

支修看清來人的時候,甚至微微晃了神,疑心無渡海封魔印破碎後可能是放出了什麽擾人心智的魔物。

就這一恍惚,章玨扣住他肩頭的掌心飛出一把符咒,貫穿了支修周身經脈,將他鎖在了原地,然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司命長老最終什麽都沒和自己唯一的弟子說,身形一閃,落到了百丈之外、大魔的核心處。

南聖一直對無渡海諱莫如深,只在臨走時囑咐過他們師兄弟,無渡海群魔因心而生,打不散、吹不敗,只能以仙山正統的道心封之。劫鐘承載靈山道心,封魔印出問題,可以請劫鐘下東海。

萬一劫鐘不能動了,那得看伏魔人的後代能不能再出一個他們先祖一樣的人物,要麽……就需要一顆近乎圓滿的蟬蛻道心,與群魔辯法。

支修一聲“師父”沒來得及叫出口,章玨蒼老的身形就隱沒在了鋪天蓋地的魔息裏。

司命長老,正統中的“最正統”,道心如在靈山上紮了千仞根系的樹,靈山搖搖欲墜了,樹身依舊紋絲不動,死心塌地地與傾覆的高山共朽。

章玨皮肉寸寸開裂,萬丈魔氣中,他自爆了真元。小靈山一般磅礴的靈氣幾乎能覆蓋半個東海,他衰朽的肉體灰飛煙滅,只剩一顆道心。

然而遺憾的是,那道心遠達不到“近乎圓滿

”的標準,它甚至不是完整的。和瀾滄掌門撞在鴛鴦劍陣上的一樣,司命長老的道心千瘡百孔,沒人動它,它自己可能也快要碎了,可在這樣激烈的碰撞中,它又奇跡般地穩住了,那道心將蟬蛻真元中豐沛的靈氣調動起來,織就了一張網,嚴嚴實實地困住了群魔。

星辰海是虛妄,星辰海司命一生到此,還剩這最後一線的可憐堅守。

支修只花了片刻就掙脫了章玨的定身符咒,可是到底沒追上。炸開的蟬蛻真元和魔氣絞在一起,將他擋在了外面。

一張畫片在狂風中飛出來,支修下意識地伸手抄住,薄薄的紙卡在這樣激烈沖突中居然沒碎,有人給它加了雙層的保護符咒。畫片上小因果獸焦急地想要往外跑,可是無路可去,它如今只是個獸靈。

故人變了,少年老了,聖賢都作了古,一聲咆哮動九州的神獸,也不過紙上神話了。

“你要與我辯法?”靈與魔碰撞處,用著聖人臉的大魔縱聲笑道,“群魔不過是當年昆侖落成時,被‘天規’碾碎的渣,為何能成勢,徒兒啊,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章玨的道心碰到了魔氣核心,倏地一顫,一道更清晰的裂痕從那道心內部鉆了出來——魔息深處有熟悉的氣息。章玨道心上殘存的神識目睹了周楹透過心魔種看到的情形:南聖月滿,成就玄隱靈山,自己也徹徹底底地成了人世間“天規”的一部分。他在群魔之地照見了自己的模樣,屬於人的一部分不甘心湮滅,生出心魔,靈山投下陰影。

南聖為防靈山崩塌,及時將自己那一部分“不合天規”的道心割舍至此,恰如後輩們蟬蛻時遭到的規訓。

南聖是南宛悠悠千年中,削足適履第一人。

無渡海底的大魔名字無法被人提及,因為他就是被靈山排斥在外、伏魔人舍命封在此處的……南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