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有憾生(二十)

那影子在墻上虛弱地鋪開,白花花的一個大毛球現了身。奚平一眼沒看出這是狗還是熊。

只見那毛球晃了一下,毛堆裏鉆出一顆楚人般的削瘦面孔,鼻梁上架著一副怎麽都不起霧的琉璃鏡。

腦袋在侯爺書房裏環視了一圈,剛修煉成人形似的,什麽都沒見過。“進城來”把案頭燈、座鐘熱水壺新鮮了個遍,這才對上奚平的目光。

一照面,倆人就都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那毛球不是狗也不是熊,是北地獠牙森然的老狼。

奚平:“瞎狼王。”

腦袋:“太歲?”

“不敢當,”奚平手指碾著琴弦,“怎麽,莊王殿下沒告訴您,怎麽聯系我比較安全?”

他入道後,只在飛瓊峰待了小半年,沒來得及把規矩禮節弄明白,就被玄門一腳踩進無渡海,從此在無法無天處無法無天地長,再加上天性與不馴道影響,身上自帶那麽一股子睥睨四方的狂妄氣質。外人現在見了他,第一反應永遠是“太歲”,不是什麽規規矩矩的仙門弟子。

“轉生木我確實留了一塊,只是多年前送出去的迷惘劍氣正好有些余韻沒散,既然聯系上了金平,就想順便過來見見老朋友。”瞎狼王為表誠意,口中說的是半生不熟的宛語,隱晦地試探了一句,“不料太歲來得這樣快,看來金平城確實是閣下的地盤,楚人折在這裏不冤。”

就這個反應速度,就能窺見大宛內部忙而不亂,應該遠不像外人想象的那麽狼狽。

“那是自然,”奚平不動聲色地將太極打回去,“瞎狼王大駕光臨,我來遲了,豈不怠慢貴客?”

奚平從沒在家人面前露過這麽一面,永寧侯回過神來的時候,這二位已經你來我往地打了好幾輪機鋒。

侯爺深吸一口氣,感覺這就不是說人話的氛圍,遂直接插話拆台:“尊長,書房外窗根底下就有轉生木,他從仙山過來比從後花園還方便——還有,這是犬子。”

瞎狼王:“……”

奚平:“……”

太歲身份已經不是秘密,南劍唯一一個親傳弟子,大宛金平什麽……侯之子——瞎狼王稀裏馬虎的,就記住了前者那個。他宛語都說不利索,鄰國年號和皇帝是誰也未必知道,哪記得住金平有幾個猩猩幾個猴?

他老人家一時懷疑自己宛語太爛,會錯了意:“什麽子?”

奚平幾乎與他同時開口,聲氣低了好幾個調:“爹。”

侯爺慢條斯理地一拱手:“犬子無狀,讓尊長見笑了。前些日子金平動蕩,多虧尊長迷惘一劍,保住我闔府平安,還未道謝。”

奚平這才想起這出,吃人嘴短,欠情難償,只好憋屈地閉了嘴。

瞎狼王險些將眼瞪出琉璃鏡,震驚出了北歷語:“他?你兒子?那不是……怎麽樣我當年給你那道符咒管用嗎?小孩什麽靈感?”

奚平被這古怪的對話方向弄得十分茫然,就聽侯爺帶了點笑意回道:“比丙等略強一些,多謝尊長。”

對於玄門來說,只有甲等靈感是天才,達不到這個標準的都是普通人,靈點鈍點區別不大,也沒必要特意區分,統稱乙等。普通人下面還有天生七竅不通的殘疾人,那種連搜魂都搜不出什麽東西的叫“丙等”。

侯爺這話翻譯成白話,就是自豪又感激地對外人介紹:“我兒子比傻子略強一點”。

要不是奚平常年躲在“太歲”面具下,練就了一身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差點沒維持住表情。

“哈哈哈,”那長得小白臉一樣的狼王笑起來倒挺有北歷人特色,胸口裝了個喇叭似的,“可惜以我修為,也只能給你封到這種程度,你這是根獨苗吧……坐下說話,坐下,唉,凡人壽數就這麽三兩年,一轉眼你竟老成這樣,當年跟我在北絕山修迷惘劍多好。”

說完,他自己先在那頭一屁股窩進裘皮堆裏,很不拿自己當外人地翹起了二郎腿,用一種“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的二大爺語氣指點著奚平道:“好小子,不到五十年的升靈,南大陸讓你折騰得要散攤子,有出息!回頭替我給你師父問聲好啊……周楹那個不靠譜的,也不說清楚,早知道是自己家孩子,我就不弄這一出了,直接種棵樹叫你上我那喝酒去比什麽不痛快。”

奚平:“……”

前輩,您是不是太不見外了。

永寧侯爺見兒子一臉找不著北的傻樣,便說道:“咱們家自來人丁稀少,這你知道。”

奚平有些發木地點點頭:他家祖籍金平,但除了周楹,他從小一起玩的表兄弟姊妹都是母家那邊的,父親這邊的親戚只有一個早年進宮的姑母。這其實挺古怪的。

作為大宛國都,金平這種風水寶地很少有天災,本地人日子相對好過。奚家雖然不顯赫,也沒受過窮,祖上留下點田地,代代讀書,偶爾有運氣好的,還能混個芝麻官做做,這種人家,幾代下來不說開枝散葉成宗成族,起碼也不會險些絕戶……奚平一直以為這是他們家人“紅顏薄命”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