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有憾生(七)

當年在潛修寺,但凡奚平多看他一眼,他心裏能自動編排出一百多折:奚士庸沒事亂瞟,必是要使壞,莊王惡勢力必是要借題發揮,等狐狸精貴妃生的狐狸精皇子得了勢,必得篡位奪權,那太子連同他們姚家還不都得家破人亡?

任憑是誰,家破人亡在即,也沒法風輕雲淡。姚啟只是嚇得拉幾場肚子,這反應簡直可以說是很有英雄氣概了。

這回姚啟和常鈞是親眼看見那些邪祟戴上靈相面具,變成他倆的模樣走的,不需要子明兄那麽“有先見之明”的腦子也能推斷出來,邪祟肯定是要借他倆身份混入南礦。

同僚的修為什麽樣,大家心裏都有數,絕對看不出來,那些邪祟可不好比是毒蛇鉆進了耗子洞?

而且這事完全就是因為他倆私自逃出南礦造成的!

常鈞抱著頭,感覺脖子快支不住亂哄哄的念頭,他腦子裏一會兒是南礦遭殃,平時一起喝酒磕牙的同僚死不瞑目,一會兒是自己被問罪,連累九族……

“不是的,洪正兄,”姚啟聽完他語無倫次的絮叨,指出,“我覺得咱倆應該不會被問罪。”

常鈞充滿希望地擡頭看著他,等著聽他高明的後手。

姚啟:“咱倆可能得死這。”

常鈞:“……”

子明兄確實沒有被奪舍。

姚啟臊眉耷眼地安慰他道:“這種情況我都習慣了,沒什麽的。”

常鈞欲哭無淚,心說:你還臨終臨出習慣了。

姚啟形槁心灰地坐在墻角,好像已經躺平了任憑命運蹂躪,盯著墻上的銘文說道:“我長這麽大,夙夜難安,隔三差五就覺得自己要死了,這回成真了而已……在潛修寺那會兒,羅師兄每天都想殺我,礙於門規忍住了沒動手而已。”

常鈞木然道:“羅師兄沒那麽大殺氣……”

姚啟:“還有那誰,走太急,沒找到機會害我。”

常鈞忽然一愣。

奚家和姚家早年間那點單方面的“恩怨”,已經隨兩個皇子各有去處變成了樂子。

事關隱骨,當年潛修寺的管事們沒和他們把原委交代特別明白,但他們也依稀知道,奚平那會兒很多事是迫不得已。如今一把年紀,少年時那點小摩擦早過去了。姚啟雖然不常提起奚平,偶爾說起來也都是坦然叫名字的,沒有用過“那誰”這種帶著幼稚敵意的代稱。

怎麽又提起這茬了?嚇得錯亂了?

下意識地,常鈞順著姚啟的目光看去,忽然發現姚啟那喪兮兮的目光盯著的不是別的東西,是邊角處一個不起眼的銘文。

建築上常規的避火銘。

當年奚平還是凡人時,為了不讓邪祟奪舍,指使他身邊的半偶偷了煙海樓避火銘的一顆活動銘,用火絨盒引爆了——為防其他妄人效仿,潛修寺官方記錄中將這一關節也略去了,只有當時在丘字院裏的人知道。

“我真挺討厭他的……現在也說不清是受家裏影響,還是純粹看不慣他做派。有時候也想,我和他其實是差不多的出身,別人成了內門飛瓊峰上唯一的弟子。我呢,只能在南礦裏混跡末流,連靈石押運船都沒資格跟,人跟人的差別竟有這麽大麽?”姚啟緩緩轉過頭,對常鈞說道,“我老是想,要是易地而處,我敢不敢像他一樣?”

“姚子明?”潛修寺的羅青石病懨懨地吊起了貓眼。

羅青石先是被蒸汽驢摔了個七葷八素,又被一幫築基圍攻,是給人擡回潛修寺的。這會兒雖然已經吃了丹藥,坐起來還是很吃力,他靠在兩個稻童身上,強撐著見客,看著更不高興了——尤其是發現奚平這不速之客已經升靈。

羅青石簡直懷疑人生:難道自己修為停滯不前,竟是不夠缺德的緣故嗎?

潛修寺在玄隱山邊緣,對於升靈來說就是兩步路,奚平一發現姚啟失聯,立刻跑到了外門——潛修寺裏有外門弟子名牌。

奚平以為他不記得了,便說道:“單名‘啟’,是太明二十八年……”

羅青石不耐煩地一擺手,微弱的顫音拖得更長了:“少廢話,我知道姚子明是誰,一個人承包了後山靈田一年的肥。”

奚平:“……”

便見羅青石從隨身芥子裏掏出一把鑰匙,往門口一扔,鑰匙落下,一座堪比乾坤塔的大高樓拔地而起。

“名牌庫,外門都在這,”羅青石愛答不理地說道,“找誰自己喊,喊不出來可能就是死了。”

奚平謹慎地問道:“可能?”

羅青石眉眼一立:“還有可能是你廢物。”

奚平好像真是成熟了,一點也沒生氣,平和地說道:“我知道了,弟子名牌上拓印了弟子本人的靈相,與本人心意相通,羅師兄的意思是說,要是子明兄本人實在不想見到我,他的名牌可能也會一樣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