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鏡中花(一)(第2/4頁)

“果然,”周楹心道,“她看不見。”

他眼裏,這秘境中的海平線跟真正的海平線不太一樣,海天相接處有一線模糊不清的地帶,往外延伸,勾連著他目力所不能及之處——跟陶縣那破法空間的邊緣一模一樣。

“竟有……這樣的地方。”

“靈山絕不希望秘境出世,王格羅寶現在自身難保,南海秘境他可望不可即,應該也不會貿然現身南海。撐開入口的柳葉船裏有我一滴血,我可以將那船隱形,這樣除我以外,外人再找不到那入口了。物資進出可以通過破法——到時候我讓趙檎丹回陶縣跟外人溝通,阿響真身先留在這裏,神識隨時進破法中接應。” 奚平說道,“他們可以自己蓋房子、自己探路、自己安頓……機緣巧合,或許可以開靈竅,但最多是半仙,築基丹要築基以上高手才能煉制,人和丹藥都進不去。”

自古靈山是凡人禁地,仙人們用靈山將地脈捏在手裏,規訓了山川與眾生。

那麽……屬於凡人的靈山會變成什麽樣呢?

“三哥,你說‘舊的東西壓著,新的永遠起不來’,要麽歸順,要麽成魔,”奚平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還是不信。”

半仙畢竟是半仙,盯著那神秘的海平線看久了,人開始目眩,周楹收回目光養神。不知怎的,他在一片隔絕了視線的黑暗中,想起一些很瑣碎的舊事。

奚貴妃又一次沒保住自己的骨肉,連帶著他身邊的人也都染了一身沾著雪釀味的死氣。他隨便找了個借口出宮到侯府小住,本想求個清凈,可惜好好的侯府生了個崽子。別家崽都是喝奶長大的,這只可能是從繈褓裏就開始偷偷嘬煤油,脊梁骨裏生了根發條似的,一天到晚沒個消停。

少年周楹難以遏制地嫉妒著那野草似的生命力,也煩他,溫和穩重地對束手無策的奶娘說“不礙事,就讓他在我這吧”,轉頭等下人出去,就慢悠悠地將等著聽故事的“豁牙”一起拖進了無渡海的噩夢裏。

群魔赤裸的惡意果然將小崽唬得面無人色,聽一半就一骨碌鉆進了他被子。周楹鼻子太靈,被小孩子身上的奶腥氣熏得想吐,索性將被子丟給了他,自己躲到了床邊,心道:看你再敢來。

那團“豁牙”卻還沒長出看人臉色的本領,絲毫也沒發現人家嫌棄他,只消停了片刻,他又蟲子似的扭了過來,攥住周楹的袖子。

“真惹嗎?我還束有點不噓。”那漏風的“英雄”一邊往他懷裏縮,一邊嘰咕道,“嘚嘚不害怕……我們打他!打他!”

一轉眼牙就長齊了,都這麽大了。

“我以前認為命數之說是無稽之談,”奚平的聲音順著轉生木,從界外傳來,“現在有一點信了……倒也不是想找司命算一卦,就是覺得有些東西可能是應運而生的。否則為何神魔大戰一場,卻留下這麽一道只有凡人能穿過的窄縫呢?”

周楹緩緩地說道:“你進不來。”

“惠湘君不也進不了破法、搭不了望川麽。”奚平渾不在意道,“三哥,你知道趙姑娘那句話讓我想到了什麽?”

“唔?”

“她說如今玄門眾人,求的都不是道心,反而以道心為手段,本末倒置,”奚平冷笑了一聲,“大小姐可能是從小聖賢書讀多了,不管反叛還是堅守都太光風霽月。依我看,哪是修士踩著道心往上爬,分明是那些所謂‘道心’驅趕著修士往上爬,把人煉成爐渣石灰……這些爐渣還在攀比誰燒得旺。”

周楹的聲音變得更和緩,他們彼此看不見,但不知為什麽,奚平覺得他似乎帶了點笑意:“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蟬蛻都似非人,月滿被靈山生吞,還有我師父,”奚平一頓,聲氣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我師父獨居飛瓊峰,白天雷打不動四個時辰練劍,夜裏叩問天地打磨道心,兩百多年來沒有懈怠過一天——這樣的人,分明在跨境界閉關的關鍵時候,卻老跑神出來跟我混……總不會是為了在我這塊朽木上雕出劍花來吧。”

周楹輕輕地嘆了口氣,沒做評判。

“我們還沒有能跟天地抗衡的力量,南海秘境如嬰兒手裏的金礦,但我會把這嬰兒養到大,養到——他們能以此為基,給自己掙出一條誰也壓迫不了的活路。”

魔神玩弄命運,將不死惡骨強加於他,靈山無緣無故將他打成妖邪。

他們碎他天生地長的身體發膚、將他神識發配到淤泥裏,被沒有口舌之人的悲聲驚醒,又喊他回頭是岸。

神仙寬宏大量,群魔拉他共朽,天地待人何其草率。

界外的奚平一咬牙,將險些在周楹面前脫口而出的郁憤咬斷,強笑道:“怎麽樣三哥,這地方不錯吧?我知道玄隱山想強買強賣顆道心給你,逼你築基。我知道你肯定也不是沒有手段脫身,走吧,讓他們玩兒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