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永明火(五)

平靜的蓮花池中起了層層的漣漪,那蓮花是白的,大團的蓮葉也是白的。花中沒有花心,找不到蓮子,水下也沒有淤泥,清冽極了。暗紅的藕與長莖清清楚楚的在水下盤著,與那雪白的花葉對比起來越發觸目驚心,像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內臟。

蓮池中的男人一睜眼,滿池的蓮花都蔫巴巴地卷成了花骨朵。

這位“羞花”的男子相貌很是驚人——他不光沒有頭發,連眉毛也沒有,一雙柳葉眼,位置略靠下,幾乎長在了面孔正中間,腦門上用朱砂畫了張紅嘴唇,叫人一眼看不出他那腦袋是正著放還是倒著放的。

蓮池中的漣漪一直滾到了池邊,突兀地停在一雙雪白的腳下,白發的懸無長老憑空出現,漣漪一見他就散了,水波不自然地陡然靜止。

懸無沒頭沒尾地開口問那池中人:“你看見什麽了?”

池中那位“羞花”道:“一樁婚事,一樁喪事。皇孫娶妻,駙馬喪偶,紅白都是喜事啊。”

說著,這位“羞花”兄轉過身來,用他那上下幾乎對稱的腦袋對準懸無長老,問道:“懸無長老,你猜我今天頭放正了嗎?”

懸無沒理會,那面具上畫著的五官本來是時刻變化的的,面對池中這位,卻詭異地保持了面無表情,突然顯得不那麽怪了。

“幫我看看,陶縣今後的局勢。”

“哎呀,我不看,鳥不拉屎的邊陲之地,有甚好看?”池中羞花的光頭撥開蓮花,水鬼似的朝池邊的懸無長老遊了過來,“長老——師尊,你猜我今天頭放正了嗎?”

這一動才叫人看出不對:此人竟沒有腿。

他下半身與那些暗紅色的蓮藕長在了一起,也說不好是蓮花中開出一朵怪胎,還是這怪胎身上長滿了花。

“事關重大,”懸無板著臉……板著面具說道,“濯明,不要說笑。”

這瘋瘋癲癲的“怪胎”竟是三嶽東座之主、懸無大長老唯一的親傳弟子,名叫濯明,沒有姓。

三嶽小山頭林立,擠滿了一擲千金的權貴子弟。不過這些人雖然說出去也算“內門”,但內門裏沒他們說話的份。

三嶽內門中,只有東、中、西三大主峰才有話事權。

其中,西座峰人最多、最熱鬧,有一位蟬蛻長老坐鎮,座下原本有十六位升靈……目前僅剩十一人,大妖邪秋殺手裏折了四個,還有一個在陶縣一役中受了重傷,境界跌落、修為廢了。這十一位升靈每人各帶一幫弟子,築基、半仙甚至凡人魚龍混雜,只是血統純——西座峰的人都姓項。

中座則是三嶽掌門所在,掌門據說是當今世上離月滿最近的人,常年閉關逐月,中座的事務由其四位升靈弟子共治。中座血統不純,但門檻高,只收資質絕佳的築基。要入中峰,須得經過層層考核,資質越優越,出身條件放得越寬——相傳那位傳奇的惠湘君在三嶽時,便是中峰門下。

而東座則是最特殊的一峰:銀月輪在此。

掌門不管事,西座長老主管項氏子弟,未免立場偏頗,東座懸無便成了三嶽山真正的掌權人。

與門庭若市的西座不同,鎮著銀月的東座是內門禁地,除掌門,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懸無長老千年來也只收了濯明一個弟子。

濯明不知是從哪撿回來的,相傳是項氏的私生子,但生母不詳,開靈竅之前人還不是“不毛之地”,但四肢癱瘓,是躺著上的靈山。入東座後三百年,再沒人見過他,不少老人幾乎忘了有這麽個人,資歷淺的基本都沒聽說過。

“事關什麽重大?陶縣是什麽兵家必爭之重地嗎?”濯明從水裏射出一雙幽暗的目光,“人口沒多少,特產是邪祟,以前東衡有一版地圖把那地方畫丟了,小一百年都沒人注意,也沒耽誤您什麽事啊。”

“治理不利是東衡朝廷失職,玄門不管俗事。”懸無沉聲道,“眼下陶縣是被下落不明的破法控制,成了‘化外’之地。靈山照應不到,久必藏汙納垢,南宛無渡海之禍還不是前車之鑒嗎?”

“靈山照應不到的地方多了,這東座上不就兩處嗎?啊……我知道了,師尊嫌我們臟,我早說讓你往蓮花池裏扔幾條清淤除垢的魚。”濯明笑了起來,他笑起來像卒中過留下了後遺症,“咯咯”起來沒完沒了,停不下來,最後也不知道是哭是笑是打鳴。

懸無習以為常地將一粒丹藥彈入他額上靈台,一股清氣瞬間漫過整個蓮池,濯明詭異的笑戛然而止。

他閉上眼,蓮花隨即張開,一串無芯的白蓮像悼念死者的河燈。

片刻後,濯明用沒什麽起伏的聲調說道:“破法公理背後都是雜音,好像有幾萬個人同時說話,太嘈雜了,公理是什麽我看不分明。”

懸無面具上的五官擰了起來:“那余嘗不過是個半步升靈,竟能遮蔽你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