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永明火(三)

先前陶縣府衙貼過告示,不準人們再傳播邪祟雕像,沒人理他們——陶縣府衙一天到晚沒正事,就收苛捐雜稅的時候不是擺設,每年野狐鄉大集的時候,衙役們都跟死了一樣,不敢靠近十七裏鎮。

誰也沒想到,駐軍會深夜進城,而且進來就砍樹。

咆哮的蒸汽怪物轉起飛輪,將路邊不知生了幾十幾百年的大樹攔腰斬斷,後面又跟上一張帶鏟的小車,張開豁牙露齒的“大嘴”,一口將樹根刨了去。

那些方才從月影中掙紮著冒出一點綠意的大樹轟然倒在街上,枝杈亂顫,群鳥驚起,在尚未破曉的天光下像一個隱喻。

樹汁的草木腥氣亂濺,轟鳴的機器攪得四鄰雞犬不寧。人們像地震中驚醒的野禽,從門縫、墻圍裏探出視線,奚平耳邊一下多了不少人聲——惶惶的人們開始拿出太歲神牌祈求。

奚平沒理會,陶縣已經沒有鬼神與仙魔,疑似“太歲”的余嘗已經帶著破法跑了,不會再顯靈。他只是個拉琴唱小曲都沒人願意聽的混子,鎮宅辟邪不歸他管。他也不在乎駐軍砍樹。轉生木雖然屬於他的一部分,但類似於頭發指甲,禿了也不疼,只是以後視野會略微受限。不過他那麽大一個人也不是沒長腿,問題不大——何況陸吾現在分散在陶縣各處,三教九流哪都有,手上都有滴過血的轉生木牌,有需要的時候也都是他的“眼睛”。

奚平只是有點啼笑皆非。

當年他被困在神像裏,拿“心魔誓”糊弄徐汝成大傻子,讓大成子替他砍樹,徐大傻陽奉陰違沒聽,陰差陽錯地讓陶縣這些轉生木保存到現在。不料終於還是毀在了西楚駐軍手裏。

“隆隆”的巨響聲裏,奚平緩緩地收縮神識,撤回自己真身。

陶縣已經被破法裹挾著掙脫了靈山,麒麟衛不敢輕易進來,凡人駐軍成了最大的威脅,接下來就看陸吾和峽北水軍爭奪陶縣的控制權。陸吾確實沒有十萬人,但他們通訊暢通,而禁靈之地對於三嶽仙山來說是兩眼一抹黑,裏面發生什麽他們都不知道,峽北駐軍也未必跟他們一條心——三哥心裏估計早有章程。

眼下奚平心裏壓著件更緊迫的事:他師父。

支修每天在破法中復原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古戰場,治得小徒弟亂竄,其實只是奚平配合教學。奚平在破法裏面有完整的控制權,哪根草多長出片葉他都知道……哪會覺察不出師父進入破法中的神識越來越虛弱?

借著林熾身上的轉生木牌,他偷偷轉回玄隱山看了一眼,見封山的飛瓊峰上起了一層不祥的霧。林峰主說,自從支將軍一道劍氣撞響劫鐘,飛瓊峰上空天就沒放晴過……連司命大長老近來都對陸吾越發猖獗的海外活動保持了緘默——“開明”和“陸吾”是當初司禮長老趙隱批的,章玨一直不贊成,設開明司是沒辦法,“陸吾”卻被章玨壓了好幾年,要不是秋殺這升靈邪祟橫空出世,司刑從中立偏向趙隱,周楹還真種不下陸吾這顆惡種——以往陸吾要錢要仙器,到司命那一定會被打回去,陸吾的經費是從開明司周轉的,也因此,陸吾一直沒能從開明司裏獨立出去。今年章玨竟閉了關沒吭聲,可見化外爐迫在眉睫。

奚平通過破法,給北上途中的徐汝成等人送了一批新到的仙器,叮囑了一番,回來時已經破曉。

這天陶二奶奶沒等他拿胡琴吊喪就起來了,奚平推開窗戶往下看了一眼就覺得氣氛不對,很會察言觀色地沒去碰他那倒黴胡琴,安靜地下了樓。

迎面撞上廚子陶大雨,那結巴廚子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見奚平不由得背過臉去,在胳肢窩處蹭了一把眼睛。

奚平方才問了一聲:“這是怎麽了?”

就聽見陶二奶奶嘹亮的嗓音在小院裏響起來:“讓他們砍!都砍去!有本事把全縣人的頭也都砍了去!墳頭遭雷劈的東西……”

說著,後面便開始滿口日娘搗老子起來。房客們都是熟客,見她那一嗓子喊遍十裏八村的架勢,忙勸的勸拉的拉。

“小聲點,您消消氣。人家手裏有刀有槍的,我的奶奶,您可有什麽呀?”

“老娘有斧子,劈了他祖宗八輩的棺材板!”陶二奶奶翻了個白眼,又粗聲粗氣地對陶大雨道,“哭什麽哭,咱陶縣的天變不回去,二奶奶說的!”

奚平一伸手勾住陶大雨的肩膀:“聽見了吧?天也得遵二奶奶懿旨——敢情你就是怕他們砍了煙雲柳,那幫修士再回來啊?”

旁邊抽旱煙的老炭販插話道:“當初差點給人捉去做那替死的靈相娃,得虧這孩子不靈光不開竅,賣不出去,現在看見那幫仙尊們腿肚子轉筋呢,可憐的。”

奚平愣了愣,正要順口問“那怎麽還在野狐鄉裏混”,便聽陶二奶奶“哇啦哇啦”地下了令,小廚子又被她支使得連跑再顛起來。奚平旁觀片刻,恍然,把問話咽了回去:小廚子是因為二奶奶,才一邊瑟瑟發抖地“轉著筋”,一邊硬要留在這群魔亂舞的是非之地。落湯的小狗也會弓著脊背,形影不離地跟著相依為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