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不平蟬(終)

峽江的水好似被月光牽引的潮,悄悄提起,又嘆息似的落了回去。

水下魚群呆呆地懸浮著,被半魔事先種下的替身紙人從張開的魚嘴裏飄出來,不等浮上水面,就紛紛消失了。

不光陶縣,陶縣周遭方圓百裏全被“月光”掃過,悄悄潛入楚國,附在凡人身上的紙人也漸次灰飛煙滅。

對岸的白令好像被火燒著了,要不是國境阻隔,他這汙穢的半魔能被銀月輪一瓢月光帶走。

他強忍灼痛沒吱聲,攔腰拽住周楹:“主上,若來的只是蟬蛻,我們還有機會。可銀月輪乃天道,三嶽請下天劫,道外通殺!不管您想拿什麽東西,來日方長啊主上!”

還拿什麽東西……

周楹驀地轉頭:“他在陶縣。”

白令一呆:“誰?誰在陶縣?”

“士庸……士庸……你放開!”

“啊?不是……”白令情急之下,雙瞳陡然變白,貼在周楹身上擋災的替身紙人化開,趁周楹心神震蕩時迅速鉆進他心口。

周楹一下被定住,百骸中好像被灌了桶涼水。

“屬下萬死。”白令把他撈回來,飛快地說道,“世子爺要是還在,他怎會五年不回侯府?您怎會一點都感覺不到?就算是他遺……遺留下的什麽東西,那也不會在陶縣這種窮鄉僻壤啊,這地方與他有什麽瓜葛?別說楚國地界,他都未必知道大宛渝州在哪!”

周楹充耳不聞,死死地盯著對岸。

他身不能動,人不能及,那一瞬間,仿佛回到了無渡海底——被命運玩意兒似的拿捏著,心有摧山之怒,只是無能。

只是無能。

白令刹那間看懂了他眼睛裏深重的殺機,閉了嘴,一言不發地跪在一邊。

而絕望的“月光”就那樣掃過去了。

三嶽的銀月輪與玄隱劫鐘是一個級別的鎮山神器,同屬於靈山的化身。

奚平曾“有幸”見過劫鐘兩次,都沒看仔細:第一次他自己玩砸了,全靠端睿大長公主給捏著才沒化灰,只恨不得那鐘能敲快點;第二次他人事不省,睜眼時,劫鐘已經只剩余波,周氏數十代養出來的魔物被那大鐘敲入了土。

直到這一刻,他的神識倉皇脫離轉生木時,與那“月光”擦肩而過,奚平才明白,為何百代以來,古今狂徒們沒有一個人敢明目張膽地挑戰天道。

為何周氏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天才和瘋子,卻只能想出在海底養魔這種上不得台面的餿主意。

它不可違、不可逆、不可捉摸,像雷雨落地、逝水不歸。

它又無處不在,無聲無息。

生在其中的人習慣了一切,以為日月星辰皆屬理所當然,輕狂不知敬畏。可是原來真正的天劫落下時,最傲慢不羈的靈魂也提不起丁點的反抗念頭。

秋殺影子似的,被月光抹去,在場所有人都跟著恍惚了起來,仿佛陶縣驚魂二十天是一場夢。

升靈尚有神智,築基目光迷離,半仙們則幾乎人人都一臉空白。

一把火燒了妖藤的凡人們和夜色一起閉上了眼。

破法是一場誕妄的夢,他們在夢裏握住了自己的命,狂歡一場,等醒來就會忘了一切,依舊同牛羊一般溫馴。

唯獨徐汝成,方才被他攥在手心裏的人像化作一縷煙,滲進了他手心裏,像是在他手心戳了根冰錐。“月光”一掃過去他就醒了,不明所以地看著同伴們呆滯的面孔,他才要爬起來叫人,耳邊就傳來太歲一聲低喝:“別動!”

與此同時,一片薄紗落在魏誠響身上。

林熾的聲音透過轉生木敲在她耳膜上:“藏好,別看,別好奇!”

魏誠響激靈一下,神智和記憶驟然回籠,傷處這才鉆心地疼了起來。

但終日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邪祟”都知道輕重,魏誠響硬是一聲沒吭,蜷在林大師給她的“紗”裏一動不動。

天上那輪多出來的滿月好似被天狗吃了,一點一點黯成了古銅色,還掛在陶縣上空。

最後一縷月光煙塵似的落下,化作一個人影。

隨後“沙沙”的腳步踏過滿地的枯草,那人緩緩從林中走出來,伸手在每一棵枯死的轉生木上拂過,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此人身量頎長,看體型約莫是個男子,身上好像沒有顏色。他一頭毫無雜質的白發披散著,露出袖外的一雙手跟慘白的衣袍不分彼此,臉上扣著張白紙質地的面具。

那面具可太詭異了,上面沒有出氣和往外看的孔,就那麽嚴絲合縫地扣在人臉上,像個貼了加官而死的活鬼。紙面具上用誇張的筆法畫著五官,畫上去的五官竟會動,時嗔時喜,表情一直在變。

“他在找我。”奚平毛骨悚然,刹那間他有種本能的沖動,想將全部神識撤回仙宮地下密室中那個神像裏,藏起來不去面對這可怕的蟬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