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山陵崩(九)

“海可枯石可爛,江山怎麽就能千秋萬代呢?四季草木尚且輪換,大宛總姓‘周’,它不膩麽?”莊王此時興致頗高,“大宛動蕩,南蜀姑且不論,楚與北歷必定按捺不住。玄隱山為了挽回民心,想必也巴不得外敵進犯……當年周坤盜走心魔才挑起玄隱內亂,做兒子的這回孝順他一次,免費教他怎麽空手引一場仙戰——哎,對了,你別忘了問奚士庸那小子跑哪去了。”

白令默不作聲地取出白玉咫尺,暗嘆了口氣。

這就是天生的亂世妖孽,仿佛傳說中龍漦所化之子,見漫天烽火才肯一笑。林大師手作的護心蓮,不見得有一場流血沖突長他的精神。

可誰又能苛責呢?

反正白令這條命是他的,他要成仙,就做登仙石,他要成魔,就做噬魂燈罷了。

莊王看了他一眼:“嘆什麽氣?”

白令低聲道:“只是覺得亂世將起,民生多艱。”

莊王笑道:“南北運河通達,騰雲蛟駕霧而行,民生就不艱了麽?不艱哪來的這場動亂?”

白令猶豫了一下,說道:“殿下,既然玄隱山不敢與民怨相抗,殿下為何不幹脆自己出面,為民請願,親自帶著他們討回公道……也免他們被那些邪祟利用。”

“我為他們發聲請願,他們自己幹什麽去?我帶他們討回公道,我難道知道他們要的‘公道’是什麽?”莊王淡淡地說道,“我不知人苦,人也不知我怨,你說‘民生多艱’,艱在何處?你過過失業勞工的日子麽?既沒過過,也不過是冷眼旁觀以己度人,為何要越俎代庖,憑什麽要當別人的救世主?難道他們是羊不是人?”

白令啞口無言。

“就算他們寧可當羊,我也不是羊倌,我不過是無渡海底的一個魔物罷了。”莊王摩挲了一下右手拇指,“囑咐士庸辦完事早點回仙門,這一陣亂,叫他不要在外面亂跑。”

白令依言低頭寫信。

行吧,這“魔物”總算還有根弦,牽著凡心。

奚平差點把書翻散了。

他將身邊白骨與書上的故人一一對上:周燁,世宗第六子;周綺,顯宗二年,追封長平長公主……

書上說,這位長平長公主夭折時才八歲,所以豎在那的靈骨也是小小的一具。她雙手撐在身後,吊著腳坐在一塊石階上,像是個還在調皮搗蛋的小孩。奚平在她的顱骨上輕輕碰了一下,聽見小女孩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娘”……很疼的樣子。

他穿過那些人骨,無數殘存的靈氣劃過他耳邊,他聽見靈骨主人們壓在千丈海底、無人知曉的遺音。

奚平頭皮快炸了:這都是什麽?這到底是什麽?

肯定不是幻覺,幻覺因心而起,沒有幻覺會生造出他不知道的事,逼他翻書解謎!

終於,他咬著牙站在了那具名叫“周楹”的骸骨面前。

奚平小腿的筋幾乎隱隱抽搐起來。

近距離看,他才發現那骸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各少了一個指節,但這會兒他已經無暇琢磨這些細枝末節,周圍所有書上查得到名字的骸骨,都是大宛皇室的早逝之人……而周家人幾乎是不可能跟祖宗重名的。

但萬一呢……

萬一三哥起名的時候,禮部疏忽了,畢竟那麽多代了;或者萬一以前有哪位風流皇帝,生過沒入過譜的私生子……

他抱著最後一線僥幸之心,狠狠地在手腕上捏了一下,屏住呼吸,朝那骸骨伸出手。

探一探靈氣就知道……他肯定會聽見一段不相幹的遺言吧?

寫完信的白令忽然皺起了眉——咫尺上沒有靈氣湧動,也就是說,兩塊咫尺之間的聯系斷了。

怎麽回事,仙器損壞了?還是那位小爺靈石又花完了?

也不至於這麽快吧……

“殿下,世子那邊好像聯系不上。”

莊王“嘖”了一聲:“敗家不等天亮的玩意,又沒有靈石……”

可這話沒說完,莊王突然像被人捅了一刀,右手哆嗦了一下,他眼前閃過奚平那張驚駭欲絕的臉。

不知名的祭壇上,奚平鼓足了勇氣,抓住了那骸骨搭在一邊的右手。可是骨上的靈氣卻沒像其他骨上的一樣消散,反而朝他觸碰的地方流動起來,濃郁的靈氣帶起的光澤讓那骨更像白靈雕塑了……奚平沒聽見這具骸骨上附的遺言,他碰到那骸骨的瞬間,周身靈感驟然被調至眉心靈台,在靈台上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白玉咫尺斷了聯系的兩人隔著一具白骨,靈感猝不及防地相撞。

白令只見莊王方才臉上的閑適蕩然無存,一把捂住額頭,他眉心隱約閃過一道銘文。這“不當羊倌的魔物”瞬間降格成了凡人,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地一叠聲追問:“你在哪?你怎麽會在無渡海底,一個人嗎?你怎麽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