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山陵崩(七)

靈感被觸動,現在只可能是與他有密切因果的人,這樣的人實在不多。

莊王一擡頭,白令就像他的影子似的落在他身邊。

莊王沒稱謂沒落款地問:“你上次給他寄靈石的時候,他在什麽地方?”

白令在他耳邊低聲道:“已經到南礦了。”

莊王摩挲著自己拇指:算日子靈石押運船確實到東海了,可眼下不是返魂渦的平靜期麽?

而且……為什麽只有拇指?

他耐心地等了片刻,卻再沒有別的動靜了。

方才那一下好像是錯覺。

“一會兒回去問問你家世子人在哪。”莊王囑咐了白令一句,繼而按了按眉心,站了起來,“走吧。”

他倆此時身在一片剛砍伐過的樹林中,地面遺留著車轍與大大小小的木樁,枯枝敗葉散落得到處都是,像一地的殘肢。

夜幕低垂,許多人聚集在這,有本應上晚班的工人,有失業失地的流民乞丐,周圍擺了一圈棺材。

有些明顯是剛入土不久又扒出來的,裏頭的死人大概還沒爛完,透著股陰間的腐臭味;還有些經年日久,棺木已經腐爛,破木頭渣滓摻著散碎的骸骨,擺起來著實寒酸,只好用破布兜著。

莊王披著件月白的舊鬥篷,穿梭在死鬼與活鬼中間,像個冷眼旁觀的幽靈。

一個披麻戴孝的漢子站在一口新棺上,正嘶吼著控訴道:“……他們先要占耕地,耕地占完了占墳地,使活人無片瓦容身,祖宗也要變成孤魂野鬼!為平民怨,又出陰損主意,美其名曰另劃一片荒郊供鄉親們遷墳,暗中卻挑唆大夥為占地與陰宅風水反目!諸位,諸位!開眼看看誰是兄弟誰是豺狼吧!”

人群中起了嗚咽,有人跨過棺材握手言和,有人燒著紙。一陣風吹來,紙錢和紙灰漫天飛,火星照亮了骸骨的眼眶,像一場光怪陸離的法事。

不斷有擡著棺材的人在往這邊聚攏,莊王背著手,迎著飛舞的紙錢,逆著人群往外走。

他和白令身上都帶著符咒,凡人看不見他們,唯有幾個混在人群裏的修士不動聲色地往這邊瞥了一眼,頷首讓路,以示“同道中人,並無惡意”。

莊王不與任何人“同道”,目不斜視,遠離了人群,才對白令說道:“我原沒想到,在沽州,這些‘民間散修朋友們’竟也這樣猖獗。沽州爛了,才是爛到根裏了。”

沽州一帶民風保守,百姓多迷信,自古最忌妖邪。

孝宗八年,幾個雲遊的野僧行至此地,恰逢時疫流行,因度牒不全,被恐慌的村民疑作邪祟,圍毆至死。

類似的事層出不窮,史書上記載,僅孝宗年間,就有上百人因被疑使“魘勝之術”,被扭送衙門,釀成無數糾紛和冤假錯案。天機閣怕有人利用百姓恐邪,借機誣陷他人生事,特別在沽州一地成立了南北兩個分部,以便宜從事。

此地方言中,罵人最重的話就是“穢生子”,意思是“妖邪之後”。

莊王伸手夾住一張飛到他肩頭的紙錢,唯恐天下不亂地笑道:“五代而已,恨不能每天拿香灰洗澡的沽州人自己站在棺材上,等著穢生子來救苦救難了,熱鬧。”

白令道:“屬下已按您的吩咐,將那幾套常見制式銘文的拆解方法傳出去了……只是殿下,現在越鬧越大,天機閣左支右絀,倘若驚動玄隱山,我們在其中做的手腳是瞞不過去的。”

“不礙事,玄隱山不敢插手,”莊王悠然道,“民怨既起,他們現在也只能假裝‘仙人不問凡俗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事後捏著鼻子出來給各家的不孝兒孫收屍罷了。”

白令奇道:“這怎麽說?只是為了名聲嗎?”

不說玄隱內門,就是那些半仙,擡擡手也能壓死一堆凡人,會在乎這點民怨?至於名聲好不好聽,全看粉飾得認不認真了,仙門若是在意,還能拿不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怎的?

莊王笑了起來:“那就只能怪南聖了。”

他難得願意講仙史,白令總覺得聽一次有一次進益,不覺聚精會神起來。

“幾千年前,仙門格局未成,高手如雲。那些呼風喚雨的蟬蛻們,一些成了‘先聖’,開山立宗、享百代香火;一些成了‘魔神’,身與神俱滅,永墮無渡海。”莊王一邊說著,一邊遠離了人群,火光在遠處憤怒地跳著,他淡淡地問道,“你可知是為什麽?”

白令遲疑道:“可能是技不如人,成王敗寇吧?”

“到了他們那種境界,早就不是術法之戰了。”莊王不緊不慢地說道,“‘升靈’脫凡,‘蟬蛻’ 登仙,蟬蛻之上,還有‘月滿’。月滿則成神成聖、入主靈山。”

“那時蟬蛻大能們爭奪月滿神位,是‘道心’之戰,最後只有五個人脫穎而出,才有了後來玄隱、昆侖、淩雲、三嶽與瀾滄五大門派,並依此分化出五國——這五位先聖中,有長於馭獸的、精研法陣的,還有劍道高手……總之,所擅之術大不相同,但道心竟然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