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魍魎鄉(三)

在百亂之地,屍體得盡快處理,否則不知道會引來什麽東西。

幾十具百亂民的屍體被堆在一起,用化屍水化了,幾乎都是領路的三個“昭雪人”殺的。

馬車裏那個半男不女的“六十”整宿沒有露面。

偷襲他們的“百亂民”身形矮小,四肢畸形,但動作奇快。他們個個手持利器,瘋狗一樣見人就捅。新信徒們都是大宛來的,大宛富庶有序,總體來說民風偏柔弱,哪見過這種瘋子?一照面都傻了。

頭天夜裏,幾個尊長為了保護他們拼了命。然而怪物太多,尊長們難免顧此失彼,還是將兩個怪物漏了。人們沒看清怎麽回事,就有同伴被開膛破肚。驚恐的新信徒們雖然平均比百亂民高一頭壯一倍,第一反應卻是四散奔逃,有人慌亂中沖出了昭雪人的保護圈,被幾個百亂民活活咬死了。

那兩個沖進來的百亂民像被什麽吸引著,順手殺了人,直奔“六十”的馬車。有人好心正要出聲提醒,就見那百亂民才剛靠近馬車,車上就射出兩道寒光,將那一對殺人不眨眼的怪物釘在了地上。

幹凈利落,連百亂民都給震住了。

那“六十”,難怪有馬車坐,多大本事!殺怪物比殺雞還容易,卻在車裏睡大覺,眼看著人死。

一開始,見她年輕臉嫩,還有人上前搭話,經此一役,昭雪人的新信徒們都自發遠離了她。

唯有一個名叫張大郎的漢子依然毫無芥蒂,走過去敲了敲馬車,說道:“尊長要帶咱們給走了的同伴送行,你來嗎?”

魏誠響悄然睜開眼。

她記得這個張大郎,說話帶陵縣口音,那是她的鄉音。此人為人仗義熱情,落到了這步田地,還是一天到晚瞎張羅,一路上幾乎要把身邊所有人都關照過來,像極了她那沒事就替人鹹吃蘿蔔淡操心的祖父。

她聽見他說話,又恍惚回到家沒破、人未亡的少年時。

但她沒吭聲,張大郎敲了幾次,沒人應,就自行走開了。

昭雪人將新信徒的屍體放在一處空地上,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送葬儀式。

魏誠響聽見一個昭雪人挨個介紹道,這殉道的同伴是誰,姓甚名誰籍貫何處,在人世間有什麽遺恨、有什麽牽掛。然後令眾信徒跟著他,將死者遺恨與牽掛誦上兩三遍,跪下給屍體整理遺容,在屍體上灑了特殊的香水,口中說道:“你安心走,你的事我們記住了。”

那香味隨風飄來,魏誠響警惕地將袖子浸濕,捂住了口鼻。

她冷眼旁觀,見這些新信徒本來驚惶迷茫接近崩潰,但隨著一遍一遍誦讀別人的恩與怨,活人和死人之間似乎起了共振,他們漸漸像中了蠱似的,伴隨著香氣,融入到某種難以名狀的悲愴氛圍裏。

假如不是她知道南郊廠區大爆炸背後那瓶雪釀是哪來的,幾乎要跟著一起陷進去了。他們這些一輩子沒有名姓的人,誰能拒絕這種悲喜都有人念誦的歸屬感?

那三個昭雪人中,有兩個正在服食靈石粉,應該跟她一樣正在修煉。還有一個,一路戴著兜帽蒙著臉,時而禦物而行,明顯是個開竅期的半仙。

半仙的本事她親眼見過,在凡人看來,不說通天徹地可也差不多了。那些百亂民長得再像怪物到底也還是人,半仙揮揮手就能殺滅。要不是為了試探她,怎會有百亂民被漏進來?只要不想著找地方寄托自己,心裏就能存住懷疑,再看那些人,處處是漏洞。

果然,人若不自欺,無需太聰明。

百亂之地,百年荒涼,無人打理的官道只剩遺跡,被瘋長的野樹砍得斷斷續續。昭雪人的新信徒們按大宛舊俗,齊聲唱起了還魂調。

往西行——往西行嘍——

魏誠響又含了顆靈石,按她那便宜師父和轉生木裏那位前輩教的辦法,打坐入定,瘋狂地用靈氣沖撞著自己用了十幾年的凡人軀殼。

早一天開靈竅,她就能早一天脫離這種任人宰割的境地。

傍晚,大宛的換防船隊在南蜀與楚國交界處補給,那裏有個小小的碼頭可供停靠,屬於西楚。碼頭上有官驛,能上岸歇一宿。船上駐軍挨個通知,叫搭船客不得離開碼頭驛站,否則生死自負。

外國驛站不收大宛通寶,只要金銀。楚國人不知是不是想錢想瘋了,一碗清湯寡水的糟爛面條,五個大子兒都嫌多,要賣二兩銀子。

簡直離譜,棲鳳閣置辦一桌席面都花不了這個價!

“不吃也沒別的,除非自己帶。”一個同行的老行商頗有經驗地拿出了自帶的幹糧泡水,“百亂之地麽。”

奚平問:“那當地人平時吃什麽?”

桌上一靜,龐戩從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吃飯呢,別亂問。”

奚平:“……”

他頓時明白了什麽,看著湯裏浮屍一樣泡著的面,更咽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