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半歌(七)

“籲——”奚平手忙腳亂地拽住他突然發瘋的馬。

馬帶起的風刮掉了旁邊古槐上的“悼亡詞”,破破爛爛的白紙臭烘烘地糊到了奚平臉上。他一手死拽住馬,一手將那破紙扯了下來,見上面還有大作一篇,寫道是:

安樂鄉是美人堆,玉體橫陳隨意窺。

來年青苔綠一片,幾個王八幾個龜。

奚平:“呸!”

馬又往前沖了數丈,險些踩了別人的墳頭。高高揚起前蹄,它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破了音,嘶鳴出了驢叫。

可惜主人並非知音,沒懂它的意思,還給了它一腳。

“蠢東西,往哪瞎跑!”

安樂鄉裏地形不復雜,圍著墓園有一圈人工修鑿的石板路,能過馬車,裏頭都是四通八達的小土路,給那些憑吊香魂的“騷人”們踩踏出來的。

將離的馬車沒停在外面,肯定是進了園裏,車進來只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繞著石板路溜一圈準能碰見。奚平這麽想著,就連打再罵地逼著馬跑了起來。

可是跑著跑著,他覺出了不對。

安樂鄉……有這麽大嗎?

奚平印象裏,大路小路加在一起,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可他快馬跑了半天,卻連一圈石板路也沒跑完——他進來的那個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霧越來越重,奚平有種錯覺,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麽人截斷了頭尾,圍成了個無窮無盡的環。再看周遭,滄桑的古槐與古柏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濃稠的霧充斥在枝杈間,三尺之外什麽就都看不清了,樹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第三次經過一條岔出去的小路時,奚平勒住了馬,嘀咕道:“我總覺得見到這條路好幾次了,你覺得呢?”

馬拉著張兩尺長的臉,尖著嗓子,又回了他一聲驢叫。

然而除了這條反復出現的小土路,一成不變的石板路上再沒有別的分岔了。

奚平想了想:“走,瞧瞧去……嘿,我說走!”

他勇往直前,他的馬玩命往後縮,死活不肯挪。

奚平跟它較了會兒勁,實在是支使不動這沒出息的大畜生,只好將馬拴在路邊樹上,宣布今年侯府年夜飯桌上必有它“一盤之地”。

然後他把自己袍角一紮,幹脆邁開腿走了進去。

“鬼打墻”的傳說,奚平是聽過的,在這傻繞,不定繞到猴年馬月去。他倒要進去看看是何方艷鬼垂涎少爺英俊,非得把他困在這。

奚平沒打算夜不歸宿,也沒帶燈,身上只有個兩寸長的翡翠“火絨盒”(注)——平時給他老祖母點煙鬥用的。

他晃了晃火絨盒,感覺快沒油了,按下機簧,鍍月金的齒輪帶著火鋼,老驢拉車似的轉了半天才有點熱度,明火是彈不出來了。奚平撿了根木棍試了試,太濕點不著,就丟在一邊,摸瞎往樹叢深處走去。

他不害怕,也沒把小路兩側的大小墳堆放在眼裏。

樹叢將墓地遮得終年不見天日,埋著一輩子不見天日的人。她們從生到死,好像只是從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後還要在漫天荒謬的意淫裏繼續沉默。奚平一邊走,一邊順手將樹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來的淫詞艷賦撕下來,心想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該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了,還用在安樂鄉裏受這等鳥氣?

用鬼打墻引他過來,多半是有冤情要訴。

不過周圍還是安靜得讓人不舒服,又黑,腳底下老打磕絆。奚平罵罵咧咧地摸索了一會兒,感覺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們面前口吐那麽多“蓮花”不合適,於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靜靜心。

一時腦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臨死前唱的那首《還魂調》。

《還魂調》是民間口口相傳的,版本眾多,大概有個輪廓,具體細節,還得在嚎喪的時候自行發揮。

“余甘公”版的《還魂調》別的不說,悅耳動聽這方面絕對完勝坊間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時候,忽然,他發現自己的口哨聲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卻慢了半拍才停,奚平頭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間裝飾用的劍。

有人在樹叢中悄悄跟著他,還學他吹口哨!

與此同時,那學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發現了,樹叢中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那人往林深處鉆去了!

饒是奚平一顆狗膽能包天,後脊梁骨也有點發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這時,他發現前面不遠處有一縷燈光,紮透了霧氣,腳步聲隨著燈光響起,朝他這邊來了。

一頭是半夜在墳地樹叢裏學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還是什麽東西,另一頭是提著燈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麽看都是後者正常一點。那說不定是跟他一樣困在墓地裏的掃墓人,說不定是將離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