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原本風雨飄搖中尚存一息的溫馨喜樂在這一刻徹底戛然而止,猶如曲到妙處琴弦毫無預兆地崩斷,所有的美好在高處停擺,隨之而來是無窮盡的恐懼,仿佛深陷泥沼不可自拔。

蕭家院子有七進,新房設在第六進,章靜琴被眾人裹在當中,一路小跑,遊廊悠長深遠,好像永遠也去不到盡頭。

蕭玨一直握著她的手,男人的手掌寬厚而且溫暖,無形中傳遞來些許力量,成功令她克制住顫抖。

章靜琴不由自主地向他看去,蕭玨回望,輕聲道一句:“別怕,有我。”

這是他們之間說的第一句話。

到了前院堂屋裏,蕭家眾人皆已等在此,身上全是不合時宜的喜慶衣飾。章靜琴和蕭玨也是,都穿著喜服,逃命的當口兒,慢一步就踏不過生與死的界限,誰還顧得上換衣換裝。

行禮當然來不及備妥,馬車卻是一直停在前院的,本也沒請客觀禮,只一家人所以不覺混亂。

兩輛馬車,蕭老太太帶著三個孫媳婦一輛車,後頭一輛是眾人貼身伺候的丫鬟婆子們,男人們都騎馬。

蕭老爺與夫人早已仙遊多年,蕭家老大又早夭,沒娶媳婦,老二在軍中,和女眷們一起的只有蕭玨和他三哥蕭玠。

家丁小廝統共十余人也都是騎馬。

車馬隨人.流狂奔。

瓦剌人從北面來,人們便往南邊逃。

百姓怎麽快得過精兵良將,眼看著南城門已在眼前,突然聽到馬兒一聲悲鳴,車身跟著一傾。

章靜琴只覺天旋地轉,整個人都給顛倒過來,頭下腳上的。

還好她年輕,很快緩過勁兒來,兩個嫂嫂已手腳並用地往車外爬去,一旁蕭老太太緊閉雙眼,臉色白得滲人。

“祖母……”章靜琴搖了搖她身體,沒有反應。

三嫂嫂回過頭來,沖章靜琴道:“快點走吧,顧不得別人了。”

說著人已經爬出車簾去。

章靜琴狠不下心,但老太太個子比她高,身材比她壯,單憑她一人怎麽可能帶得走昏迷不醒的祖母。

她又叫喊數聲,蕭老太太依然不應,不祥之感突然在心中升起,她伸出手指,伸向老太太鼻下,整個人都在發抖,以至於好幾次都手指都歪倒一旁。

最後用另一手扶住,才勉強對準。

鼻間並無氣息吐出,蕭老太太已然斷氣。

章靜琴不敢再耽擱,敏捷地爬出車廂。

外面的世界仿如煉獄,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遠遠近近的只要是房屋都著了火。

她走幾步,看見三嫂嫂歪倒在地,一枝長箭穿腦而過,箭尾沾著紅白二物。

章靜琴幹嘔幾聲,她克制不住身體的反應,卻不能因此停在原地。

站直了腰再往前走,腳下邁過一具又一具屍體,章靜琴不敢細看,她怕在其中看到熟悉的面孔,寧肯新婚丈夫消失不見是因撇下她獨自逃命,也不希望那個容貌英俊、手掌溫暖的年輕人命喪於此。

不多遠便走出了城門。

章靜琴盲目地前行,腳下不敢稍停。

或許應該去找舅父一家?

她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是出城了,還是……

她決不能往回走,多少人沒等到出城先送了命,她運氣好逃了出來,斷不能往回走送死。

可往前走也不見得安全,瓦剌人既然能占領大同,再往南推進自也不是難事。

何況,就算沒有敵軍,一個十六歲的大姑娘,孤身一人,天大地大,她又能去哪兒?

身後響起狂亂的馬蹄聲,四下一片敞闊,連棵大樹都沒有,章靜琴無處可躲,只能把手伸在袖袋裏握緊。

那裏有蕭老太太在馬車上分給她們的藥丸,三個孫媳婦一人一顆。

“女人的貞潔比命重要,若在路上遇到什麽不測,服下這丸藥,傾刻斃命,無需受辱。”

當時章靜琴並不覺得什麽,這番話不過是她從小所受禮教的延續,聽來理所當然。

但,現在真到了緊要關頭,她竟然發自內心的不想遵從。

家人都死了,只有她一個人活下來,那時候老天爺不收她的命,難道是為了讓她此時自己結束自己性命麽?

章靜琴不怕死,可是她不想死,不管經受什麽,她都想活下去。

馬蹄聲更近了。

她手心攥著那丸藥,握緊,又松開……

*

顧嬋每日皆能收到韓拓來信,所以她清楚戰事的每一次進展,大同失守,再收復,瓦剌反撲突襲,戰事多番吃緊……

兩個月轉眼即過,顧嬋擔憂的事情一直沒發生,琴弦繃緊了會斷,人則有自我調節能力,她漸漸松懈心安下來。

自韓拓走後,她與傅依蘭來往得更加頻繁。

對於顧嬋來說,坐在房內提心吊膽等消息的日子實在太難過,勢必得有些事情忙碌才好讓時間過得快些。

她不但悉心教導傅依蘭女紅,還將之前兩人商量過的學騎馬這件事認真執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