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曙光露

染了落紅繽紛的元帕依足規矩送入寧太後手中。據聞太後生了一場大病,病愈後行動有些不便。但她居住的宮院有禁衛把守,顧嬋也不能入內探望。

顧嬋所中奇毒早已拔除幹凈,可惜長期受毒素影響受損的內臟器官連氣死閻王的蕭鶴年也不能挽救。

盈盈十八歲,正是鮮花般嬌妍綻放的年紀,她卻日益枯萎衰敗。

這一年冬日來得特別早,九月底京師意外降下一場大雪。

都說瑞雪兆豐年,可皇城裏卻悄悄傳說著此乃不祥之兆。

業已仙逝的嘉德帝被兄長篡位奪妻,身首異處,有冤難鳴,陰魂不散,這場大雪實乃他怨氣所凝,待到冰雪消融那日,便是新冊立不過三月的皇後顧氏斷命之時。

宮人們大多出身低微,為奴為婢後更是受盡磋磨,身為燕雀自不會心有鴻鵠大志。

那金鑾寶座上高坐的是何許人也與他們毫不相幹,至於皇位得來是否名正言順,更不是他們關心所在,反而是那些滿天神鬼的禁忌話題較易令他們興致勃發,流傳擴散。

此等流言自是不會傳入帝後耳中。

顧嬋如今精神愈加不濟,一日十二個時辰裏得有十一個都在昏睡。

太醫院眾人懾於皇帝威壓,沒一個敢明言:“皇後大限將至。”

只日復一日用至稀罕的長白山百年老參吊住她一口氣,拖延枯耗。

交子時分,風雪漸歇,夜的靜謐在陣陣喧嘩中被打破。

種種響動顧嬋俱聽在耳中,欲待睜開眼出聲制止這番吵鬧,偏有莫名力量拉扯著,將她拖拽入飄渺無邊的黑暗之中。

漫長的寂靜裏,忽聽“吱呀”一聲,門扉輕響。

接著是腳步匆匆,聲聲漸近。

“可退熱了?”醇厚溫和的男聲低聲詢問。

這聲音顧嬋再熟悉不過。

是了,掌燈時韓拓曾派人傳話,爹爹已行至宜興,且決定不投棧,徹夜兼程,只為早一日見到她。

顧嬋與父親經年未見,自是欣喜異常,勉力掙紮想要起身,奈何頭痛欲裂,全身乏力,眼皮更是沉重難以撐開。

“早起好了些,下午又開始發熱,比昨個兒還厲害,大夫來看過,只說多發汗,方子照吃原來的就行。”

回話的女聲柔和清婉,卻如同投石入海,在顧嬋心中激起千層浪來。

她是在做夢嗎?不然怎會聽到娘的聲音?

顧嬋鼻子一酸,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璨璨不哭,娘知道你難受,咱們睡一會兒,醒來就好了。”

女子纖軟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顧嬋身上,輕聲細語哄著她入睡。

多少年不曾再感受過娘親的溫柔?

真好。

再次失去意識前,她許願,如果這是夢,希望永遠不要醒過來。

*

“噯,快別賴在榻上了,起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

圓臉少女風風火火走進暖閣,笑嘻嘻地掀開艾綠夾緞彩繡蝴蝶的披風,把藏在下面的冰糖葫蘆遞在顧嬋面前,一晃,又藏去背後。

“再不起來可不給你吃了。”

榻旁杌子上端坐著另一名穿丁香色錦緞褙子的少女,年紀比二人略長,鵝蛋臉龐,眉目秀麗,她柔聲道:“別鬧她了,這才剛好,仔細吃壞了肚子。”

圓臉少女大眼骨碌碌一轉:“喲,咱們顧二奶奶可真賢惠,看多會心疼小姑子啊。”

鵝蛋臉少女羞得面孔通紅,再顧不上儀態端方與否,跳起身來,撲至跟前,作勢欲打:“章靜琴,讓你再亂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章靜琴被她追得滿屋子跑,不一會兒就氣喘籲籲,躲在折屏後面討起饒來:“鸞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下晝的陽光透過菱花窗照進室內,將一切人與物都灑上一層朦朧的淡金色,顯得那樣溫暖而又不夠真實。

顧嬋擁著薄被懶洋洋靠著漆木憑幾,靜靜地看她們嬉鬧,本是眉眼彎彎、唇角含笑,卻忽然落下淚來。

五日前,她從昏睡中醒來,發現自己竟回到了十二歲那年的冬天。

顧嬋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死後重生,那不是只存在於話本子裏,杜擬出來的故事麽?怎麽可能真的發生?

她在夜裏茫然瞪大雙眼不願入睡,生怕只是做了一場夢,再次睡醒又回到鳳儀宮裏。

而每朝早,她睜開眼,望著床頂嵌板精雕細琢的纏枝花紋,肯定了自己身在何處,又覺得分不清過去那五年是幻是真。

顧嬋嘗試與母親寧氏討論,她揀著大事,才開頭講了幾句便被喝止,一叠聲告訴她這都是發燒燒糊塗了做的噩夢,不許她再提。

她欲分辯,若全是夢,夢裏的生離死別又怎能件件都那樣鮮活深刻?

她想再舉例,一擡眼見到母親為了照顧她,連夜不曾睡好而略見憔悴的容顏,便硬生生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