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夜長

顧嬋斜倚著引枕,一目十行地翻閱著手中的話本子。

那書上究竟講了些什麽,她一字也未讀進。原本不過欲借文字緩解心中焦慮,怎知那一朵朵娟秀端莊的簪花小楷竟如同生出翅膀一般,在她眼前紛亂浮動,反而憑添幾分煩躁。

梨木雕花的羅漢榻臨窗而設,顧嬋只需側轉身便可從敞開的窗間望出。

這一晚,沒有皎皎明月高懸,亦沒有燦燦寒星閃爍,只有一團團火雲遙遙自遠方騰空而起,赤紅的火光將穹空照耀得有如白晝。

靖王以勤王之名起兵,一路南下,勢如破竹,今日入夜時分更親率五萬精兵同時攻打京師內城十三城門。

而今上派出領兵抗擊之人是金吾衛指揮使。此人姓顧名楓,字潼林,是顧嬋一母同胞的雙生兄弟。

顧嬋每向窗外望一次,心便向下沉多一分,她知道自家兄弟少年英雄、能力超凡,可靖王韓拓是何等人也?

那人驍勇善戰、詭詐多謀,由他統帥的軍隊從來所向披靡、戰無不勝,連兇猛異常的韃靼汗王也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來犯境。

潼林此番倉促受命,又能有幾分勝算?

只盼韓拓並不如傳言中那般狠絕,能留下潼林一命,顧嬋便再無其他所求。

碧落端著托盤進來的時候正看到顧嬋望著窗外愁眉不展,暗自嘆了一口氣,快步走至榻前,輕聲勸道:“姑娘,吃些紅棗小米粥墊一墊吧。”

長夜漫漫,不論明日如何,此時既然還有命在,自是應當積蓄一些氣力。

顧嬋接過粥碗,舀一勺送入口中,明明是平日裏十分喜愛的食物,現下吃來卻味同嚼蠟,絲滑綿軟的粥水如同泥漿一般糊窒於舌尖之上,難以下咽。

“姨母和陛下那邊如何?”顧嬋將碗放下,淡淡問道。

“姑娘莫急,碧苓已去問了。”碧落恭謹答道,忽而話鋒一轉,“姑娘,我們何必非要同太後皇上一起,出宮去豈不是好得多?反正……反正還沒大婚……”

顧嬋看她一眼,蹙眉問道:“出宮去?去哪裏?我們就算能離宮,又如何出得了城?”

“便是先躲在城裏也好,免得被皇上連累……”

“不許胡說!”顧嬋急急打斷她,一口氣走岔了道,咳嗽不斷。

碧落爬上榻來,跪坐在顧嬋背後為她順氣,一時間兩人皆靜默無話。

顧嬋的生母寧玉是太後親妹,五年前寧玉病逝,當時還是皇後的寧太後心疼外甥女年幼喪母,將顧嬋接入宮中生活。待顧嬋及笄之後,先皇元和帝下旨賜婚,將她許給寧皇後所生的七皇子韓啟,亦既是如今的嘉德帝。

只可惜,賜婚不久顧嬋便身染頑疾,久治不愈,寧太後一心認定了要顧嬋做兒媳,是以韓啟至今仍尚未正式大婚冊立皇後。

顧嬋對後位並無奢求,但誠摯感念姨母憐惜愛護之心,自是不肯做那大難臨頭各自飛之事。

四更的更鼓響過後,顧嬋終於勉強入睡,碧落隨侍一旁,手中執一把絲絹團扇,在顧嬋身側徐徐送風。

顧嬋和衣臥在榻上,睡得並不安穩。

碧落見她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放下團扇,取來溫水打濕的布巾替她擦拭。誰知布巾才一沾上顧嬋額角,她就忽地睜開雙眸,騰地坐了起來。

碧落叫她唬了一跳,問道:“姑娘,做了噩夢?”

顧嬋直愣愣地坐著,足足半刻鐘一動未動,碧落接連喚了幾聲也不見她響應,心驚膽戰地推了她一把,才聽得顧嬋開口道:“潼林出事了。”

靖王命大軍留駐城外,只準五百護衛進京師內城維持秩序,其中一百人隨入皇宮。

奉天殿內,韓拓手起刀落,親自斬下嘉德帝首級。

殷紅的鮮血噴濺在金磚之上,順著縱橫聯合的磚縫流淌開來。

寧太後端坐在大殿東側專為她所設的鳳椅之上,由始至終未曾擡眼,只眼觀鼻,鼻觀心,嘴唇微微嗡動,撥動著手中百八顆澄黃晶瑩的蜜蠟佛珠,專心誦經。

韓拓丟開滴血的偃月寶刀,踏著織錦地毯登上台階,高坐在北首龍椅之上。

隨侍即刻遞上白綾巾,韓拓接過,垂眸擦拭手上沾染的血跡。

顧嬋與眾宮眷一起跪在大殿西側,她恭順地低著頭,一雙眼眸卻微微挑起,小心翼翼地覷向韓拓。

龍椅上的那個人,身穿黑色織金戰袍,紅纓盔下的面孔雋美如謫仙,舉手投足間一派優雅自若。倒似他不是謀反逆賊,今日行的也不是辣手奪命、血洗宮廷之事,而是個朗風霽月的貴公子,正悠哉悠哉地吟詩作畫,陶然於世間最美好的事物之中。

顧嬋想象過靖王許多種面貌,卻沒有一個如眼前這般,她心下詫異,一時不防,未能及時收回目光,叫拭凈了雙手擡起眼簾的韓拓逮了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