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問計

慕容畫所說的這些,李玄都自然想過,也明白其中道理,不過他並不十分放在心上。

李玄都最為苦惱所在,不是上層之間的幾次宮變式廝殺,而是如何改變下層建構。

整個天下,就像一座樓閣,什麽樣的地基,決定了能建造怎樣的樓閣。換而言之,是下層建築決定了上層建築,所以想要改變樓閣,也必然要自下而上地去改變。

僅憑李玄都一己之力,他只能改變一下上層建築,卻無法改變極為廣闊的下層建築,這就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權去做。

所以地師才要執念於做皇帝,李玄都也要與遼東聯手。

推行新幣之事,李玄都曾與秦清有過幾次書信往來,因為如今私鑄成風,劣幣橫行,導致流通混亂,折算繁瑣。若是能改革幣制,一則有利於民生,二則改善稅收,三則是打擊大魏朝廷的威信。一個正統朝廷,卻連統一錢幣都做不到,那還有什麽威信可言。

至於朝廷為何不能推行,則與火耗有一定關系,所謂“火耗”是指碎銀熔化重鑄為銀錠時的折耗,張肅卿早在穆宗年間主政時就開始了新政的試行,其中一條是賦稅一律征銀上交國庫,把百姓交的碎銀熔化重鑄為上交的銀錠就有了火耗。

待到張肅卿身死,人亡政息,這條新政也逐漸成為官員斂財的手段。征稅時加征的“火耗”大於實際“火耗”,差額就歸官員了。近些年來,“火耗”不斷加重,一般府縣的火耗,每兩達二三錢,甚至四五錢。偏僻的府縣賦稅少,火耗數倍於正賦。雖然朝廷也發過禁令,但並不起作用,以後也就默認了。

這也是當初李玄都去遼東時發現過的問題所在,遼東的正稅要比朝廷更重,可沒有百姓叫苦。朝廷的正稅很少,卻弄得天怒人怨,而朝廷的國庫還是年年虧空。除了太多雜稅和層層盤剝的緣故之外,這火耗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若是統一使用銀幣,不必重鑄銀子,便杜絕了“火耗”,這其中涉及到無數官員的財路,正所謂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如何能夠推行得下去?

秦清也同意李玄都的意見,因為這次改換新幣只是從銀兩變成了銀幣,並非當年大魏太祖皇帝那般推行寶鈔,所以風險不大。而且鑄錢一事,關鍵在於材料,也就是真金白銀的用料以及防偽手段,這一點太平錢莊做得很好,很難有人能與之相比。再加上自本朝以來,各大錢莊的銀票也開始從存款和取款的憑據,逐漸變為交易所用,私營票號數不勝數,也被朝廷所認可,所以秦清最終同意了李玄都的提議,由太平錢莊來鑄造推行新幣一事。

也正因如此,李玄都決定邀請陸夫人加入太平客棧,主官度支財政大權。

與陸夫人相比,慕容畫的優勢在於熟悉帝京官場局勢,有屬於自己的人脈和情報來源,思路清晰,可以充當一個合格的謀士,為李玄都出謀劃策。

李玄都問道:“依你看來,應該如何防備?”

慕容畫道:“儒門想要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或是做得利的漁翁,其前提關鍵是,儒門可以置身局外作壁上觀,待到局勢清晰明了,他們再決定入局。我們自然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讓儒門有壁上觀的機會,把水徹底攪渾,拉著他們提前入局,只要他們身在局中,便不存在所謂的兩敗俱傷。”

李玄都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如果我們是儒門中人,應當如何作壁上觀?”

慕容畫沉吟道:“若是太後不甘坐以待斃,主動發難……我們倉促之間不得已而應戰,那麽是否出手援助盡盟友的義務的主動權便握在了儒門的手中,以儒門的行事風格,應該會拖延、觀望。如果我們大勝還好,他們未必敢冒險行事,應該只是錦上添花。可如果我們只是慘勝甚至大敗,那麽儒門就會立刻翻臉不認人。”

李玄都道:“慕容師姐的意思是,儒門中人會從太後那邊做文章,可如今帝黨和後黨勢不兩立,儒門中人如何能夠說動太後?”

“方才妾身已經說了,這些年來,儒門對於皇室、宗室的滲透很深,皇帝子女動輒夭折,必然是宮中之人下手。而且儒門中人有個習慣,便是下閑棋,多年前無意中落下的一顆棋子,談不上深謀遠慮,只是隨意而為,多年後很可能就是改變局勢的關鍵所在。”慕容畫緩緩說道,“這也是儒門經營多年的優勢所在,可以用幾十年的時間來培養大量棋子,上百手閑棋冷子,九十九顆棋子無用,一顆棋子有用,那也是賺了,而這也正是清平先生最大的不足,時間太短也太少。”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嘆道:“世上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慕容畫繼續道:“雖然妾身沒有切切實實的證據,但妾身推斷太後身邊同樣有儒門布下的暗子。不管怎麽說,太後入宮也就二十年的時間,可儒門卻是從仁宗年間就開始布局,代代傳承,已有近二百年。縱然太後如何心思靈敏,也無法保證自己的人手全都忠心可靠,說不定她身旁哪個在她還未發跡時就開始為她做事的心腹親信,也是儒門當初隨手布下的一顆閑棋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