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遼東

過了渝關,氣溫驟降,差不多比得上江南的數九隆冬了。再往北的金帳更為寒冷,草原上差不多已經開始下雪。這兩年草原上白災不斷,雪大壓死人,從草原上逃荒過來的牧民著實不在少數。

牧民放牧就像農民種田,農民要從今年的收成中預留出明年的種子和口糧,牧民也要預留出明年的羊羔子和吃食,可一場白災下來,大雪磅礴,將牧草都深埋了,牲畜吃不飽,要餓死一部分,沒有餓死的也是孱弱不堪,抗不得凍,天氣嚴寒,勢必又要凍死一部分,牧民們自是損失慘重,就算熬到來年開春雪化,牧民還是要喝西北風。所以牧民們就只有兩條路,要麽跟隨金帳大軍南下,要麽就逃往遼東,如今金帳內戰不止,遼東這邊不斷組織人手開墾荒地,地多人少,只要來了,就有一口飽飯,不至於餓死。那些不願意打仗的牧民知道這個消息後,便拖家帶口地往遼東安家落戶。

說來也是巧了,李玄都上次來遼東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接著就去了金帳,見識了草原的風光,天地之間一片雪白,沒有半點雜色,陽光照下來,白雪耀得眼睛都睜不開。就算不是艷陽天,入目也是茫茫雪白,好像天地間的萬物都融為一體似的,一切界限都被模糊。

塞外草原本就沒有路,風一過,什麽馬蹄印、車轍印通通都被掩蓋了,天大地大,一馬平川,放眼望去盡是白茫茫的,連棵樹、連個丘陵都看不到,更沒有半個人影,那才是不知路在何方。第一次去草原的人,多半要迷路,不見去路,也找不到身後歸途,待到幹糧吃完,便要餓死在白茫茫的草原上,這就是白災的厲害。

如今草原上已經鬧起白災,這也是拔都汗和伊裏汗罷戰的主要原因。

李玄都和秦素降下身形,改為徒步前行,李玄都忽然說道:“無論怎樣的鼎故革新,都會引起既得利益之人的瘋狂抵制,到了這時候,辯經無用,講道理無用,唯有讓一方徹底消亡才能完結,於是張相死了,所以‘革’字之後往往要加一個‘命’字,殺人總是不可避免的。”

秦素問道:“怎麽忽然說起這些了?”

李玄都道:“我的手上要沾血了,哪怕不是我親自動手。”

秦素好歹也是江湖兒女,談不上聞“殺”色變,只是說道:“你是說那些宗室。”

李玄都沒有回答,而是問道:“如果遼東得了天下,我們豈不是也成了新的宗室?我們會不會步大魏宗室的後塵?”

秦素一怔,顯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李玄都自問自答道:“為什麽會烽火四起?為什麽會生靈塗炭?是天意如此?還是人禍至此?其實哪有什麽天意,天災年年都有,朝廷鼎盛時,可以迅速賑災,天災不過是疥蘚之患,不至於鬧出亂子。待到朝廷腐朽時,無力賑災,那便是心腹大患。好比是剛剛起火的時候不去救火,於是小火變成大火,最終將整座房子都焚燒成灰燼。這是天意嗎?這是人禍。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們,無論落得什麽下場,都不冤枉。僅僅一死,太便宜他們了。”

秦素聽出了李玄都話語中的森然寒意,一時間竟是不知該說什麽。

李玄都忽然一笑,“罷了,不談這些糟心事。我上次來遼東,來去都匆匆,還沒見識過關外風光,不如你領我四處轉轉?”

秦素也不想在此事上過多糾纏,微笑道:“好。”

在秦素的帶領下,李玄都沒有去朝陽府,而是去了靠近的北海的清濱府。

兩人禦風而行,速度極快。很快便進了清濱府境內,未到府城,李玄都放眼望去,已經是大感驚訝。他現在所見之遼東,要遠勝於儒門仙物“天下棋局”中的遼東。

如今的遼東與西北竟好似兩個世界。

時值深秋,城外農田中的麥子早已收割完畢,田地裏都是青青的麥苗,一片碧綠之色,一直延伸至視線盡頭的天際,竟是沒有半塊荒蕪的田地。田間的小路上,農人們來回往返,雖然身上的衣著不算新,可鼓鼓囊囊,十分臃腫,沒有受凍之憂,精氣神也截然不同,沒有驚惶,沒有絕望,反而充滿了勃勃朝氣。

用百姓的話來說,日子有盼頭。

到了府城之中,不同於西北的十室九空,城中很是熱鬧,各行各業,應有盡有,店鋪懸掛市招旗幟,招攬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無所不備。各種店鋪字號鱗次櫛比,各種車轎騾馬忙碌不停。

李玄都和秦素降下身形,來到城中,漫步街頭。

不遠處路邊有道人擺攤算命,測姻緣看手相。道人算命攤子的對面是一個腳行,門前有不少漢子,有的坐著休息,有的小口飲酒,腳行裏面有騾馬拴在那裏,有人正喂著草料,草料裏竟然摻了部分豆子,雖然都是些被挑出來的劣質豆子,但放在西北等地,人都吃不上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