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

雖然李玄都繞了一個大彎,但他的意思很明白。

我可以不趕盡殺絕,議和罷戰也好,討價還價也罷,有一個前提是不能違背的,那就是道門的一統,如果同意這個前提,那就可以繼續談下去,如果不同意這個前提,那就沒有必要談了。

其實李玄都自重出江湖以來,秉持的都是能不殺人就不殺人的想法。所以澹台雲說他不管怎麽禮敬道祖,骨子裏還是受到了儒門那一套的影響。澹台雲倒也沒說錯,這個影響已經被儒門的先賢們說透了。亞聖雲:“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用白話來說,上古禹王治理水患,想到天下有溺水的人,就好像自己溺水。稷是谷神,想到天下有饑餓的人,就好像自己挨餓。故而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正因為如此,玉虛鬥劍的時候,李玄都曾經說過,他反對的不是儒門,也不是儒門的先賢,更不是儒門的道理,而是當下的儒門之人。後人把經念歪,滿口仁義道德,卻知行不一,李玄都反對的是這些人。

地師的理念是好的,方向也是對的,可李玄都還是不能全數認同,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對於地師來說,死一萬人是個數字,十萬人、百萬人、千萬人也是個數字。只要目的達成了,也就無所謂了。

在地師眼裏,百姓是什麽?與棋盤上的棋子沒什麽區別,百姓不是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任人擺弄的死物,下棋的時候,被人吃掉幾個棋子,當然會心痛,但心痛的不是棋子本身,不是因為這顆棋子是活生生的生命,受哺育成人,為人子女,為人夫妻,為人父母,心痛是因為棋子的增減影響到了棋局的勝負,根本還是因為棋局的勝負。

地師要管百姓的死活,但是其本質不是因為蒼生有靈,也不是己饑己溺、老吾老幼吾幼的道理,而是因為千秋功業離不開百姓,要以百姓為基石。

之所以造就了地師如此的心態,是因為地師出生以後就是天潢貴胄,與底層的百姓幾乎是兩個世界之人,其中的差別說是仙凡之別也不為過。地師未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本質,可他仍是將百姓蒼生視作棋子,這便是心不正。

其實不僅地師如此,宋政、上官莞乃至於李道虛、謝雉等人也是如此,在他們眼裏,只有一小撮人才是活生生的人,其他人都是螻蟻。

他們不能站在百姓的立場去思考問題,或是不把百姓視作人,或是把自己視作超脫於凡人之上的仙,只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就不可能解百姓的生計之難。

他們視天下為棋局,百姓為棋子,於是就有了“大局”的說法。那些口口聲“大局為重”之人,若要問他們什麽是大局?他們定然是不敢付諸於口的,因為大局就是棋局的勝負。

以前李玄都不明白這個道理,他便可以快意恩仇,無所謂什麽天下分合、生靈塗炭,我有何憂?後來他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便快意不得了。

李玄都認可地師的部分理念,世道要發展,不能故步自封。可又不能認可地師的部分理念,將活生生的人視作棋子,隨意舍棄。

只可惜,能夠認同李玄都之人還是少之又少,甚至有人,明明自己就是百姓一員,卻事事站在人上人的角度去思量,實是無可救藥。當然,在眾多人上人的眼中,李玄都這種人是叛徒,只是這種話沒有人敢說出口,這就是歷代先賢們的功勞了。先賢們將各種道理傳遍世間,上至君王,下至小民,無人不認可。李玄都秉持這些道理行事,縱然是與李玄都為敵的儒門中人,也不能公然說李玄都是錯,甚至還要在口頭上贊同。有些齷齪,可以心照不宣,但萬萬不能付諸於口,否則便是萬眾所指,萬劫不復。這也是所謂“不成文規矩”的由來。

李玄都吃了自己夾起的小籠包,其他四人也分別夾起一個小籠包,籠屜裏只剩下一個小籠包。

片刻的沉默之後,左雨寒當先開口道:“道門一統,此乃天意。反對道門一統,便是忤逆天意,就算是長生之人,也難逃一死,宋政下場可鑒。左某人及法相宗上下,無一不贊同道門一統。”

李玄都把目光轉向悟真,“悟真大師,左宗主的話你都聽見了?”

悟真慢慢擡起頭,十分沉重,緩緩說道:“道門一統是道門私事,儒門無權幹涉,佛門也無權幹涉,貧僧是佛門弟子,不好多言。”

李玄都望向方緣。

方緣只覺得為難無比,有心贊同悟真的話語,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能支支吾吾道:“佛門和道門……此事的確不好處置。”

李玄都道:“兩位大師所言極是,不過我卻想起了古時巫教。巫教曾經鼎盛一時,共有十一位大巫,除了巫陽之外,其余十人並稱為靈山十巫。而在靈山十巫中,又有以巫彭為首的五位大巫與巫陽並稱為開明六巫。巫彭等五位大巫既是靈山十巫,也是開明六巫。所以我有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