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湯(第2/2頁)

老人不氣也不惱,淡淡說道:“太後在位,悍臣滿朝。內有各地督撫坐大,外有西北偽周和草原金帳,聖上最難。”

李玄都還是不認可,“錦衣玉食的皇帝不難,衣冠禽獸的百官不難,綾羅綢緞的富賈不難,良田萬頃的豪族不難。難的是那些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的小民百姓。有些百姓,一年的收成也就勉強糊口,卻還有那麽多賦稅勞役和各種名目的加稅。皇帝難嗎?沒有大權,仍舊可以坐在皇宮之中,還是俯瞰天下的九五之尊。百官難嗎?大不了辭官回家,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畢竟家中有錢也有田。他們都有退路,都不難。真正沒有退路的還是那些小民百姓,他們能退到哪裏去呢?舍了田地不要,成為流民,要麽餓死在路邊城外,要麽就被亂軍裹挾。這樣的退路能稱之為退路嗎?他們有別的選擇嗎?這已經不能稱之為‘難’,而應稱之為‘苦’,故而有詩雲:‘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人道:“天底下的事情,關鍵不在於發現弊端,而在於如何解決弊端。這樣的話,在萬象學宮中,天天都有儒生說,可辦法呢?卻是一字無有,只是一味指責肉食者鄙,自己也是未能遠謀,沒有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就算把朝廷拆了,這世道也只會變得更壞,而不會變得更好。”

這一次,李玄都終於是認可了,“老先生這是老成謀國之言。”

老人笑道:“能被小友認可一次,著實不易。”

說罷,一行人離了玄武殿,繼續前行。

大概是因為廟會的緣故,在太和山上竟然還有小販,從這一點上來說,神霄宗倒是很接地氣,最起碼要比正一宗的大真人府要好上許多。有人在賣餛飩,餛飩這種吃食,皮和餡,都在其次,關鍵是湯底,許多老字號都有一鍋老湯,熬了幾輩人,不斷加料,味道香醇無比。

李玄都等一行人來到攤子前,老人指著那鍋老湯,問自己的兒子:“這是什麽?”

老人的兒子一怔,回答道:“湯。”

老人又問店家,“店家,這湯裏都有什麽?”

若是尋常人來問,店家萬不肯如實相告,可他見一行人衣著華貴,氣態不俗,一看就是士紳人家,便沒了那麽多講究,這等人家還會跟自家搶生意不成?不過是好奇罷了。於是店家笑著回答道:“回老爺的話,這湯是我太爺爺那輩傳下來的,除了尋常的底料之外,我太爺爺加了鴨的口條,我爺爺加了一條狗尾,我爹又加了豬骨髓,傳到我這一輩,我就想著,我也得加點什麽,老爺您猜,我加了什麽?”

老人淡笑道:“加了什麽?”

“我加了一個羊頭。”店家稍稍拔高了嗓音,“所以說這鍋湯,不一般,真是不一般。”

“又加了一個羊頭。”老人望向自己的孫子,“聽到羊頭,會想起哪句話?”

小孩子想了想,高聲道:“掛羊頭賣狗肉!”

老人又問道:“聽到湯,會想起哪句話?”

小孩子道:“換湯不換藥!”

“對嘍。”老人臉上露出笑意,“這鍋湯熬了這麽多年,加了各種各樣的佐料,可說到底,換湯不換藥。現在又加進去一個羊頭,可湯還是那個湯,沒什麽改變。”

說到這兒,老人望向李玄都,問道:“秦小友,不知老夫這番話,你認不認可?”

這一次,李玄都臉色凝重,沒有言語。

老人當然不是在說這鍋老湯,而是借物喻事。因為老人沒有李玄都這般“大膽”,所以說的十分含蓄隱晦。

不過李玄都聽懂了,老人的兒子也聽懂了,已經是變了臉色。只有小孩子不明所以,滿臉疑惑。

過了片刻,李玄都緩緩說道:“這鍋湯熬了這麽多年,想要靠一個羊頭去改變湯的味道,已經是不可能之事。想要換一個口味,那麽就要先把這鍋湯全部倒掉,然後丟掉鍋底,把鍋好好洗上一洗,最後再放入新的佐料和清水,只要這樣,才能換湯又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