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無情

宮官發現自己有些低估李玄都的冷硬心腸。

換成其他男子,早已是百煉精鋼化作繞指柔,可李玄都這個人很怪,他的確有些內疚,可除了內疚之外就沒有其他多余的情緒了。

換句話來說,如果受傷的不是宮官,而是另外一個人,哪怕是個男子,李玄都同樣會內疚,這是對事不對人,不因受傷之人的身份而改變。

憐香惜玉?不存在的。

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李玄都是那種沉溺於男女之情的男子,早在天寶二年張大小姐死了之後,他便活不下去了,就不會有今日的清平先生。

不過宮官同樣很怪,她可不是那種自艾自憐的女子。

如果李玄都像孫鵠那樣,只是因為她的示好就拜倒在她的裙下,那她便不會這樣百折不撓,只會把李玄都當作一個可以利用的庸俗男子,甚至會在得手之後主動放棄李玄都。正因為李玄都一再拒絕,宮官才會對李玄都越發感興趣,越挫越勇,屢敗屢戰。

如此一來,兩人的關系便成了一個死結。

李玄都對於宮官越是不為所動,宮官對李玄都越是好奇。

宮官不知道李玄都是否已經看破了她的心思,不過她總是忍不住去猜測李玄都的心中所想,去想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一個人是否心狠,不在於他對待別人如何,而是要看他對待自己如何。對待自己狠的人才是真正的心狠之人。

一個男人,身居高位,大權在握,不對女色上心,不斂財,不喜歡古玩字畫,不喜歡聽戲唱曲。到了這等身份地位,聲色犬馬不過是鴻毛之輕,卻拒而不受,這對自己多狠呐?他的心又有多狠?這樣的男人,不輕易殺人,可決定要殺人的時候,是不眨眼的。

無道宗的極天王,是聖君澹台雲的屬下,又與宋政、地師暗中勾結,因為其修為甚高,資歷甚老,地位甚尊,左右逢源,可遇到了李玄都,擡手就殺了,沒有半點猶豫。

這又讓宮官想起了一件事,李玄都不止一次說過要重回帝京,可他很少提及復仇,他似乎對於自己當年因為帝京之變而遭受的種種冷遇並不在意,甚至就連張肅卿之死,也不是頭等大事,他更在意的是張肅卿傳承給他的理念。他想要做的頭一件事不是復仇,而是改天換日。

宮官見慣了那種因為自己遭受了冷眼便視之為奇恥大辱並要拼命爭一口氣的人,比如孫鵠就是,李玄都這種奇葩異類,卻是少見,上一個這麽做的人,叫作張鸞山。可女子是慕強的,對於宮官來說,張鸞山太弱了,無論是境界修為,還是能力,他都遠不如李玄都。

所以宮官每每見到李玄都的時候,總會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她的眼裏,這個男人還是當年那個從靜禪宗大和尚手中把她救下的紫府劍仙,雖然如今的他斂去了所有的鋒芒、意氣、輕狂,變得溫和守禮,但在實際上,如今的清平先生比當年的紫府劍仙更為“無情”,這種“無情”不是六親不認的冷酷,也不是完全沒有情緒的忘情,而是心懷大志和幾經生死混合起來的絕對冷靜。

對於宮官來說,這種“無情”就像是一味誘人的毒藥,明知道是要人性命的東西,又總忍不住想要一口吞下。

騎在駱駝上的宮官微微歪頭,望著李玄都的側臉,輕聲道:“你還沒回答我,如果我死了,你會記我一輩子嗎?”

此時兩人已經距離樓蘭城不遠,兩人本是飛掠前行,在中途遇到了一股兇悍馬賊正在劫掠一支車隊,當時車隊的護衛已經死傷大半,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李玄都便順手救下了這支車隊。

救下車隊之後,李玄都才發現這不是一支商隊,倒像是舉家遷移的大戶人家,拖家帶口,車隊的首領也就是一家之主,對於李玄都這位恩人千恩萬謝,本想要贈送銀錢答謝,卻被李玄都婉拒,最後李玄都向其討要了兩匹駱駝,然後便與其告別。

行於戈壁之上,馬匹是不如駱駝的,所以常在西域行走之人大多是騎乘駱駝而不是馬匹,李玄都討要了兩匹駱駝,並非是為了代步,而是為了掩飾身份,看上去不那麽特立獨行,畢竟距離樓蘭城已經不遠,就算是騎乘駱駝,也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宮官自然沒有異議,所以此時兩人就是騎著駱駝往樓蘭行去。

聽到宮官的問話,李玄都並未轉移視線,還是目視前方,腰背筆直,回答道:“我的記性一向很好,說是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也不為過。”

宮官輕哼一聲,“答非所問。”

李玄都道:“不是答非所問,而是我要告訴你,無論你是生是死,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你,其實不僅僅你,與我有交集之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