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玉虛鬥劍

我對儒門的態度發生轉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是儒門中人公然反對道門統一的時候嗎?

是我決心促成道門一統的時候嗎?

是儒門中人阻撓我成為太平宗宗主的時候嗎?

不,不是的。

是在天寶二年的時候。在此之前,很多人稱呼我是道門中的儒門弟子,我並不反感這個稱呼,因為我的確有一個極好的儒門老師,在遇到他之前,我渾渾噩噩,不知道我究竟要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在遇到他之後,他教給了我許多,使得我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我有兩個授業之師,一個傳我術,一個授我道,我很感激他們。

直到天寶二年,一場變故,我的儒門老師死去了。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對儒門中人的態度發生了改變。儒門,如此強大,完全可以扭轉局勢、控制局勢。可是在張肅卿身死的時候,他們在哪兒?他們做了什麽?

他們在作壁上觀,他們什麽也沒有做。

為什麽?

因為張肅卿的新政不僅僅是觸及了廟堂權貴們的利益,更多也是觸及了地方士紳們的利益。什麽是讀書人?讀書人不事生產,不種田,不做工,想要供養這樣一個讀書人,很難。就拿稻田來說,如果是佃戶,正常年景的情況下,畝產稻米三百余斤,拿去一半交租,還能剩下一百五十斤稻米,這麽一點糧食,養活一個人都難,如何能再養活一個不事生產的讀書人?所以窮苦人家是出不了讀書人的,讀書人中所謂的寒門,對於尋常百姓來說,也是富足人家,只是相較於那些富貴世家,才有了寒門的稱呼。

換而言之,九成的讀書人都出身於士紳之家,張肅卿的每一項新政都傷及了讀書人的利益,於是那些滿口天下蒼生、家國大義的讀書人不幹了,因為他們沒有天下,也沒有蒼生,但是他們家裏真的有良田萬頃。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看來這些清高的書生們,也不比他們瞧不上的泥腿子高尚多少。

到了此時,我終於看明白了儒門的嘴臉,的確有忠義之士,但絕大多數還是滿口仁義道德的騙子。現在忠義之士死了,儒門還剩下了什麽?剩下的這些讀書人們,這些君子們,這些名士大儒們,高居廟堂,受萬民供養,假仁孝之名,飽一己之私欲,又有幾個人站出來為小民百姓說話,又有幾個人為了一國社稷著想。

張肅卿是儒門中人,秦襄是儒門中人,四大臣是儒門中人,趙政也是儒門中人。天寶二年之前,大魏已然收復西北,李玄都、胡良、陸雁冰等人都在為朝廷效力,趙政並未割據自立,道門五位真人也是受朝廷冊封。可在四大臣死後短短不到五年的時間裏,西北自立,遼東割據,地方豪強並起,李玄都更是搖身一變,成了公開反對朝廷、反對儒門之人,到底是誰之過錯?

當然,這些錯可以全部歸咎到謝雉一個人身上,可謝雉如此胡作妄為的時候,儒門中人在哪裏?能不能阻止?為什麽不阻止?

儒門無錯,幾千年前之聖賢,何罪於今人?歷代先賢也沒有錯,錯的是當下之人。

朝廷有錯嗎?百姓並不知道什麽是朝廷,對於他們來說,朝廷就是這些做官的人。做官的人是好的,為百姓著想,朝廷就是好的。做官的人是壞的,盤剝百姓,朝廷就是壞的。

誰是做官之人?

是那些飽讀聖賢之書的讀書人們。

竟然是同一批人。

真是巧了。

我反對的不是儒門,不是聖人、亞聖等先賢,不是儒門的道理,而是那些儒門之人。

……

李玄都的思緒飄遠,想起了他這一路走到今日的所思所感。

同時他又望著青鶴居士說出了那句定論。

儒門中人沒有反駁,只有白鹿先生和紫燕山人向前走出,一人取回青鶴居士的戒尺和佩劍,一人扶住青鶴居士,給他喂藥。

司空道玄開口道:“是我們輸了,是道門勝了。”

李玄都收起“人間世”,道了一聲“承讓”。

司空道玄神情復雜,望著李玄都,說道:“清平先生,那日你造訪萬象學宮,老夫曾與你有過一番深談,你今日所作所為,不知日後可會後悔?”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寧奇嘆息一聲,“老夫沒記錯的話,當年張家大小姐曾經贈給清平先生一首《調寄沁園春·太平》,裏面就有一句:‘英雄梟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後世評。’如今看來,還是張大小姐更知清平先生心意。”

好巧不巧,秦素在這個時候趕到了,她沒有靠近,遠遠地駐馬而立,可李玄都知道她肯定聽到了。

李玄都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