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月下二人(第2/3頁)

顏飛卿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李玄都停頓了許久,方才慢慢說道:“接下來的事情,就算我不說,顏真人也能想象吧?那母女最終變成了案板上的、籃子裏的、肚子裏的。也許顏真人要問我,為什麽不出手搭救,說來不怕顏真人笑話,‘血刀’寧憶沒有嚇住我,無道宗沒有嚇住我,我竟是被眼前的這一幕嚇住了,我愣住了,怔住了,整個人都懵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就那麽站著,遠遠看著,半晌沒有回過神來,當時的我竟是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如此、如此之事。我怕的不是殺人死人,而是為人父的,為人母的,為人子女的,何以變成這般景象?”

顏飛卿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說,過了片刻,才嘶啞問道:“周圍那些人?”

李玄都道:“麻木不仁,不為所動,若說那些屠戶是索人性命的厲鬼,他們便是遊魂,也好不到哪裏去。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婦人趁著屠戶正與客人講價,偷偷拿起了一把放在地上的刀,她先是一刀刺死了女兒,又刺死了自己,算是解脫,如此人世,也沒有什麽好留戀的。”

顏飛卿坐在田埂上,久久無言。

李玄都擡頭望天,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我當時逃也似的離開了那裏,甚至不敢回頭去看,只因此等景象讓我想到了自己。我記不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記事以來,就是師父師兄將我撫養長大,我若沒有師父收養,可是也變成了案板上的肉?變成別人口中的和骨爛?”

李玄都收回視線,“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願意回憶此事,竟是強行忘記了此事。我雖然有手中三尺,可真要去救,能夠救得幾人?我離開了西北,我前往帝京,結識了張白月、張白圭兄妹二人,進而投在張肅卿的麾下,被師父重用,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軌,那日所見不過是一個噩夢罷了。再往後的事情,玄機兄都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言。事敗之時,我萌生死志,結果被二師兄救下,可是張相死了,白圭和白月兄妹二人也死了,打擊不可謂不大,悲痛不可謂不深,我葬了張白月,埋了‘人間世’,返回清微宗,廢去一身修為,於渾渾噩噩之間,突然那些刻意淡忘的事情又湧上心頭,連續十幾天,我都在做噩夢,有時候是在熊熊大火的帝京城裏,有時候是在荒僻無人的菜人市中,被肢解的母女,被打死的張白圭,吞金的張白月,不斷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只覺得一口氣梗在我的心頭和胸口,讓我生不如死。”

李玄都舉起拳頭,重重捶打了下自己的心口,“所以在這四年中,我用來恢復境界修為的時間並不算多,我除了勞作之外,也開始讀書,讀道門的,讀儒門的,讀諸子百家的,我開始思索,為什麽會這樣,我為什麽從小就沒了爹娘,那對母女為何會被當做牲畜物品,而張家滿門又為何悉數慘死。”

顏飛卿雙手放在膝上,緩緩握成拳頭。

李玄都的雙眼有些發紅,說道:“這個天下,為何會變成今日這個樣子,到底是誰之過?為此,我請教了許多人,儒家的大祭酒們告訴我,這是興亡之理,今日之亂是為了以後數百年的不亂,那……今日之人就該死麽?”

顏飛卿無法答李玄都。

李玄都也沒想顏飛卿答他,緩緩說道:“四年的時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在旁人的眼中,是我變了一個人。過去的我,被人稱作‘紫府劍仙’,一言不合就拔劍,拔劍就殺人,看似剛強,實則軟弱不堪,所以如今的我常常用一首詞的幾句自勉。”

顏飛卿看向他,問道:“哪幾句?”

李玄都沉聲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顏飛卿喃喃重復。

李玄都輕聲道:“我所求不過四字,天下太平。”

這四字,說起來,何其輕也,真正做起來,何其重也。

顏飛卿沉默了許久,低聲道:“今日聽紫府一席話,若有來日,不求得道長生,但求人間太平。紫府能跳出清微宗,我也未嘗不能跳出正一宗。”

待到兩人將農田料理完的時候,已經是申時末,酉時不到。兩人滿身泥濘地從水田中出來,兩個女人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熱水,略微清洗之後,換了衣衫,來到廳堂,已經備好了筵席,沒有旁人,只有他們四人。

這場私宴可謂是賓主盡歡。

直到酉時末,月亮升起來了,這才算結束,蘇雲媗和顏飛卿要留客,讓李玄都和秦素住上一晚,兩人不好拒絕,便答應下來。晚宴之後,蘇雲媗拉著秦素去了自己的房間,兩人今晚要同枕共眠,說些女子之間的私房話,李玄都和顏飛卿這兩個男人,便得了閑暇,各自搬了一張躺椅,並排躺在廊下,看著一輪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