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美酒

李玄都第一次覲見老汗的時候,是由月離別陪同,小閼氏並未親自出面。而這次不同,小閼氏親自領著李玄都前往老汗的金帳,可見如今王庭態勢之緊張。

雖然金帳的防衛要比以前森嚴許多,但對於小閼氏卻沒有太大區別。她被尊稱為“王庭的女主人”,並非是一句單純的奉承,而是真實說明了她在金帳中的地位。不管那些年輕女孩如何被老汗寵愛,她們的身份始終是卑賤的,尊貴的大小閼氏才是老汗的妻子,相當於中原的皇後。當小閼氏要求進入金帳時,除了老汗沒人可以拒絕小閼氏的要求,負責當值的怯薛軍都尉只得請示老汗,至於見或不見,那就是老汗的事情了。不過一般而言,老汗不會拒絕小閼氏的請求。

這次也不例外,當值怯薛軍都尉很快就帶回了老汗的口諭,同意了小閼氏的要求。

當小閼氏和李玄都來到金色宮殿外時,整座宮殿燈火通明。小閼氏說道:“看來老汗早有預料,這是等候多時了。”

李玄都沒有說話,只是眼神示意寧憶和石無月在外面等候。

很快,有一名內侍出迎,畢恭畢敬地向小閼氏行禮,然後說道:“閼氏,大汗正在等您和您的客人。”

小閼氏擡了擡下巴。

內侍心領神會,在前面引路。

這次,老汗還是沒有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也沒有在書房的躺椅上,而是在他的寢殿中。當李玄都進到寢殿時,只覺得一股熾熱火氣撲面而來,使得這兒似是一個蒸籠。與外面的嚴寒相比,這兒仿佛回到了炎炎夏日。老汗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綢衣,披散著頭發,赤著雙腳,踩在華貴的地毯上。

早有女奴服侍小閼氏除去身上的披風鬥篷,饒是如此,小閼氏的額頭上還是滲出細密汗珠。再看那些女奴,身上的衣著極是清涼,僅僅是遮住了幾點重要部位。

女奴們又要服侍李玄都脫去厚重的皮袍,李玄都擺了擺手,道:“我無妨的。”

女奴們有些仿徨無措,下意識地扭頭望向老汗。

老汗笑道:“使者修為精深,早已是寒暑不侵,你們退下吧。”

女奴們這才退到燈火的陰影之中,仿佛是蠟像一般,再沒有半點動靜。

老汗望向小閼氏,“閼氏與使者的關系真是不一般。”

小閼氏微微一笑,“使者是月離別帶回來的,用中原人的話來說,他們兩人是休戚相關,若是使者出了什麽意外,她也脫不開幹系,而她又是我的女兒,我這個做母親的怎麽能坐視不理呢?”

老汗呵呵一笑,對於小閼氏的說法不置可否,轉而對李玄都說道:“使者遇襲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使者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李玄都說道:“我剛剛離開金帳,伊裏汗就已經得到了消息,看來大汗的身邊並非鐵板一塊。”

老汗並未動怒或者懊惱,神情異常平靜,“我知道,因為我老了,所以身邊的人開始提前尋找退路,確保新汗繼位之後他們還能保住手中的權力和財富。”

李玄都默然。

老汗繼續說道:“伊裏汗已經見過我了,不過不是辭官,而是進言,他對我陳述利害,勸我不要與遼東議和。在他的眼裏,我是個糊塗的老頭子,不僅老眼昏花,而且還頭腦昏聵。”

李玄都問道:“老汗是否早有預料?”

老汗微微一笑,“中原有一句話,叫做:‘未慮勝,先慮敗。’做一件事之前,必定要想到這件事可能帶來的種種後果。”

李玄都又問道:“那麽老汗打算如何處置這件事?是否還要繼續與遼東的結盟?”

“當然要結盟。”老汗哈哈笑出聲來,“敵人反對你、汙蔑你、阻撓你,不是因為你做錯了,而是因為你做對了。如果敵人贊譽你,那你反而要小心了。現在伊裏汗襲擊使者,恰恰說明了他們的恐懼,也說明了這個決定的正確。既是正確的,怎麽能半途而廢呢?”

老汗的聲音漸漸變小,有些有氣無力。小閼氏趕忙上前扶著老汗坐到床榻上——每當小閼氏在場的時候,那些服侍老汗的女奴們都會很自覺地退至一旁,將表演的舞台留給小閼氏。

李玄都說道:“我明白了。不過我受了些傷勢,不能立刻返回遼東,想要繼續在王庭中停留一段時日,還望大汗能夠應允。”

老汗擡了擡手,小閼氏心領神會,起身來到一旁的立櫃旁,輕車熟路地從中取出一把玲瓏剔透的水晶瓶,裏面裝著鮮紅的酒液,似乎是從西域運來的葡萄酒。小閼氏又取出兩只夜光杯,放在一張小案上,拔開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先滿滿斟滿一杯酒,遞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雙手接過。

老汗看著小閼氏的窈窕背影,說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是你們中原的詩,真是美極了。我常常聽國師講學論道,也多少懂一些,最是喜歡這一首詩。使者,先喝了這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