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忘八無恥

一場秋雨不期而至,有些淒冷。

渡河中有一艘烏蓬小船,一人立在船頭,腰懸金劍,正是重傷初愈的李元嬰。另一人立在渡口的碼頭上,一身文士裝扮,則是馬上就要返回中州萬象學宮的施宗曦。

施宗曦嘆了口氣:“江南總督暗弱,結果被眾多江南豪族聯手趕出了金陵府,倉皇如喪家之犬,又不敢返回帝京,只能在荊楚總督那裏寄人籬下。幽燕總督比江南總督好上一些,但也相當有限。他的轄境本是幽州和燕州,如今幽州被遼東總督趙政占去,燕州也被遼東豪強滲透地七零八落,眾多燕州本地大戶都與遼東豪強沾親帶故,暗通款曲,只要遼東鐵騎南下入關,這些人就會紛紛響應,燕州幾乎是守無可守,只能是拱手相讓。”

李元嬰臉色也有些晦暗,道:“在這種情況下,齊州就變得至關重要,雖然秦道方是齊州總督,但我們清微宗和社稷學宮還是牢牢掌控著齊州的局勢,如果清微宗倒向遼東,那麽遼東大軍就可以從遼州、幽州渡海在齊州登岸,然後從齊州直逼帝京,與燕州方向的遼東大軍形成合圍之勢。當初秦道方剿滅青陽教時,我曾授意封鎖海路,就是不欲看到秦道方掌控齊州,進而與遼東遙相呼應。如今形勢下,秦道方雖然是秦家之人,但也不好妄動,否則便會步江南總督的後塵。”

施宗曦深深望了他一眼:“正因如此,老劍神同意李玄都與秦素的婚事便釋放出許多不同尋常的訊息,並非清微宗真的有意與遼東聯手,而是通過這個舉動向朝廷施壓,算是一種無言的威脅,逼迫朝廷在某些事情上讓步,由此使得清微宗占據主動。”

李元嬰沒有說話,似是默認。

施宗曦又是嘆息一聲:“遙想當年,朝廷鼎盛,天下莫非王土,地方豪強哪敢如此與朝廷討價還價,可到了如今,堂堂中樞朝廷,竟是要看地方豪強的臉色。”

李元嬰笑了一聲,若有所指道:“地方豪強入主中樞之後就該把‘地方’二字去掉,我們清微宗只是謀求廟堂上的一席之地,遼東豪強可是要把其他人統統趕走,豈可同日而語?”

施宗曦道:“李宗主,此去一別,不知何日能再相見,只望來日相見,不會是你我二次聯手阻擋李玄都入京。”

聽到這兒,李元嬰的臉色又晦暗幾分,道:“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施宗曦不再說話,眼神復雜,長嘆道:“功虧一簣。”

……

補天宗在河間府沒有產業,可景修在這裏卻有一座私邸,偶爾會來此小住幾日,負責與燕州士紳大戶聯絡。正因為如此,秦清才會就近派他前來接應。在景修的邀請下,李玄都、秦素等人離開太平客棧,前往景修的宅邸做客。

一出客棧後門,外面車馬已經安排妥當,秦素等女子乘車,男子則是騎馬,自有人頭前引路,不多時便來到一座宅邸的大門前,但見門樓高闊,朱紅大門,又有兩排刀客雁翅排開,可見景修在此地的聲勢。

這一晚,景修大排筵席,宴請李玄都,不但邀請了本地江湖的許多頭面人物,還有許多士紳富賈。秦素本是不耐這等應酬,不過因為李玄都的緣故,便也參加了,與李玄都坐在一處。李玄都歷經大起大落之後,便如洗盡鉛華,沉穩持重,如今修為有成,身居高位,威嚴自生,越發顯得英武不凡,秦素不必多說,乃是不遜於蘇雲媗、宮官、玉清寧的美人,又是出自名門,兩人坐在一起,任誰見了,都要稱贊一聲天造地設的一對。

所謂“河朔”,是指長河以北,燕州就在這個範圍之中。當年李玄都一人一劍橫行河朔之地,著實惹下了不少仇家。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李玄都不僅僅是太平宗的宗主、“天刀”未來的女婿,還是老劍神的弟子,大天師屬意的後輩,地師稱其為小友,那日太平山上升座大典,各宗宗主齊聚,大天師親臨道賀,地師遣人送上賀禮,這是多大的臉面?當年追殺李玄都的人中,不乏靜禪宗的高僧,如今靜禪宗都成了明日黃花,要寄人籬下,看李玄都的臉色。李玄都雖然孤身一人,但儼然是一方江湖大豪,對於尋常江湖人來說,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誰還敢來尋他的晦氣。

正因為如此,眾多燕州江湖上的頭面人物,不但絕口不提當年的舊怨,反而個個笑臉相迎,既是想要巴結李玄都,也是害怕李玄都追究當年追殺之事。

現在的李玄都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滿腦子武學登頂的年輕人,格局更大,眼光也更高,自然不會去意氣用事,觥籌交錯之間,絕口不提當年之事,大有一笑泯恩仇的姿態。

世人有一個通病,總覺得大人物做什麽都極有深意,一個舉動都要探究出好幾層意圖,然後贊美出一朵花不可,簡直是奉若神明。殊不知所謂的大人物,在史冊上不過寥寥幾字,能得贊美者寥寥無幾,也有昏招失措的時候,終究是一個凡人罷了。李玄都此舉在一眾賓客看來,便是虛懷如谷、宰相肚裏能撐船,可如果李玄都還是那個沒了修為和地位的四先生,只怕就沒人會如此想了,反而覺得理應如此。李玄都始終就是那個李玄都,不過身份地位不同,就被披上了一身神聖的袍子,不似個凡人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