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年輕心性

送走了白絹,李玄都走回山莊大門時,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又變成了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李玄都。

這世上沒有哪個人是只有一副面孔的。在普通親戚面前一個樣子,在至親面前又是一個樣子;在酒肉朋友面前一個樣子,在生死之交面前又是另外一個樣子。李玄都就曾親眼見過,一個在江南織造局兇戾狠辣的大宦官,回到帝京之後,在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面前,便如最乖巧的孝子一般,雖然只是幹爹和幹兒子的關系,但那份真真切切的孺慕之情卻是騙不了人。

至於所謂的赤子之心,李玄都只是聽說過,從來沒見過。

雖然這江湖上也有行為怪異之人,但是李玄都並不認為這些人是真正的赤子之心,不過是裝癡賣傻,故作驚人之態,與那些大醉之後披頭散發的文人書生,並無二致。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赤子心性的人怎麽活得下去?

李玄都也有許多面孔,這幾乎是人的本能。在周淑寧面前,他是可以依靠的兄長;在陸雁冰面前,他是積威深重的師兄;在顏飛卿面前,他是心懷天下的紫府兄;在胡良面前,他是可以性命相托的老李。

哪怕是被李玄都視為半個完人的張肅卿也是如此,在文武百官面前,他是不近人情的內閣首輔,在張白月面前,他又是舐犢情深的慈父。這些並不沖突。

真要算起來,李玄都如今不過二十五歲,哪怕是按照人生七十歲來算,也是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就應當有年輕人的心性,只是李玄都這些人,包括顏飛卿、蘇雲媗、宮官等人,身上背負之事太重,經歷事情太多,壓抑了心性,顯得老成,不似年輕之人。

不過李玄都與這些人又有不同,這些人始終都是春風得意,若是沒有意外,再過十數年之後,他們會各自向上一步,迎來繁花錦簇的炎炎夏日,正應了當年張肅卿立於萬人之上的那句話:“如入火聚,得清涼門。”意思是:站在熊熊烈火之中,卻能感受到清涼之意。李玄都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在他還未曾走到炎炎夏日的時候,便直接跳過夏日,從春日來到了肅殺的秋日。如此的好處是,不曾見過夏日的繁花似錦,對於秋日的肅殺凋零便不會太過感懷,落差也不至於太大,不過春日畢竟是生機勃勃之季,與漸而死寂的秋日相比,終究還是一起一落。

人生經歷大起大落之後,見世態炎涼和人情冷暖,心性難免滄桑,於是李玄都就更顯老一些。

若是拋開這些,李玄都也應是個熱血意氣的年輕人,遇到不平之事會怒,遇到歡欣之事則喜,遇到快意之事當歌,遇到悲戚之事且哭,見到仇人會沖冠一怒而不想後果如何,遇到心動女子則上前搭訕而不想臉面何物。

在李玄都二次相遇白絹之後,他忽然生出一個想法。

他想做一回年輕人。

不是這種面上年輕而心中老成的年輕人,而是那種表裏如一的年輕人。於是在這一路上,他好似變了一個人,放縱自己,心中所想即是口中所言,實乃他自天寶二年以來少有的輕松。

不過現在白絹已經離去,李玄都也著實該收斂了一下自己的輕狂之態了,於是他又重新變回往日那個少年老成的李玄都。

當李玄都回到那座小院的時候,陸時貞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不等陸時貞開口,李玄都已然說道:“我已經向楚先生去信,陸莊主所列出的種種酬勞也附於其後,依我之見,不知先生會答應的。”

陸時貞仍是憂心忡忡,道:“三天的時間,不知楚先生能否趕來。”

李玄都淡笑道:“陸莊主放心,會的。”

陸時貞見李玄都言之鑿鑿,縱然心中還有幾分疑慮,也不好開口了。

李玄都獨自走向書房。

已經別無他法的陸時貞只能轉身離去。

李玄都來到書房,沒有去書案前,而是來到窗邊的條案旁邊,條案上放著一架古琴。

李玄都伸出兩指輕輕撥弄琴弦。

在江湖上,以音律為對敵手段者不知凡幾,如慈航宗、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都是此中好手,故而其他宗門之人多要粗通些音律,否則應對起來實在困難,李玄都也學過琴,並非真就完全不通音律,只是不那麽精通罷了。

李玄都伸手一按,壓住琴弦,然後推窗而望,剛好可以看到昨日他與秦道方飲酒的位置。他微微一笑,放下窗戶,徐徐走到書案前,就在案後的椅子上坐了。

他要在這兒等著那位慈航宗的慧玄師太登門,幫助陸時貞解了仙劍山莊的困境,然後以此請求這位陸莊主幫他做一件事。

李玄都在桌上攤開一張宣紙,然後自己磨墨,選了一支狼毫長鋒,在紙上花了一個圖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