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無心上人

聽到這番話,韓邀月一揮手中折扇,笑道:“那也未必。”

話音落下,樹林中響起陣陣梵唱之音,接著便有一名頭戴鬥笠的僧人翩然而至,同時口中誦道:“浮生一夢,萬法皆空。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世間世人,人人遭此劫難。有意度化世人,世人卻沉迷紅塵之中,紅塵化骨,諸事皆空,唯有因果,幾番輪轉,生生不滅。青燈古佛,夜夜通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韶華散盡,忘卻塵寰。”

梵音落時,僧人已然來到了不遠處。

只見這僧人雖然身著僧袍,但未曾剃度,留著長發,腳上穿麻鞋,頭上戴竹笠,脖子上掛著一串黑幽幽的念珠,每顆念珠都有嬰孩的拳頭大小,光滑可鑒,幾乎能倒映出人影。僧人手中則是拄著一根金環禪杖,杖上懸掛有佛家八寶,琳瑯滿目。

以目前情形而言,來者是敵非友,於是白絹來到李玄都身旁,輕聲道:“此人應該是黑白譜上排名第二十一位的無心上人。”

李玄都對於此人有些印象,本是真言宗中的弟子,不過並非嫡傳弟子,而是負責看守藏經閣的沙彌,未曾學得高深功法,平日裏在宗內多受欺辱,有一位師兄性情暴躁,若是稍有不順,便提拳打他,那名師兄修為甚高,曾經數次將他打得吐血,積怨之下,他便借著看守藏經閣之便利,暗中偷學宗內術法,只是見效甚微,後來偶然間在一本《大日經》中偶然得了婆娑州的詭秘術法,他苦心孤詣,用了二十余年的時間練成此法,不過他城府頗深,一直深藏不露,其他師兄弟欺辱於他,他也總不還手,只是此時的他境界修為極高,便不會受傷了。

待到後來,有靜禪宗和金剛宗的高僧來到真言宗講法,就在此時,他在其他兩宗高僧面前,暴起殺人,將平素和他有隙的幾名僧人全部打死,然後將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一一講明。真言宗宗主大怒之下,親自出手,卻不想此人修為雖然不如自己,但所用術法十分詭異,一個不慎之下,讓他在殺人之後還光明正大地逃下山去。

真言宗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幾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尋遍了江南江北,絲毫不得蹤跡。寺中高輩僧侶更為此事大起爭執,互責互咎。後來才知道此人於暗中投靠了朝廷,成為青鸞衛中的一員,自號無心上人。面對朝廷,真言宗只能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裏咽,可此事已經傳遍江湖,就連李玄都也有所耳聞,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苦心。

李玄都道:“既然是無心上人,那就是青鸞衛中人。”

僧人單掌豎立身前,禪唱一聲之後,方才開口道:“當年帝京之變時,貧僧並不在帝京城中,無緣與李先生交手,實是引以為憾事。”

李玄都笑了笑:“這話可就虛偽了,我又不是帝京之變的當天才到了帝京,此前我在帝京陸續居住一年有余,你若是覺得沒能與我交手是憾事,大可早些來挑戰便是,贏了之後,那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也是你的。我很好奇,這一年以來,你都做什麽去了。”

僧人臉色一沉,顯然是被激怒了。

腳下的螻蟻不會使人動怒,所有的狂妄和譏諷都會被視作一個笑話,所以大人物可以在小人物面前盡情地展現自己的從容和涵養,可一旦譏諷之人變成了和自己同等地位之人,那麽相當一部分所謂的大人物便會原形畢露,其實他們與他們眼中的小人物並無二致。

李玄都是個遊走於大人物與小人物之間的人,他結交過江湖巨擘和廟堂權貴,也見識過最底層的江湖到底是什麽樣的,所以他在每每生死之戰的時候,都會說些不要錢的話語來擾亂對手的心境,成了最好,不成也無所謂。

對於許多“純粹”武夫而言,此舉有失光明正大,交手就應該一對一,而且不能用暗器,不能用術法,不能用任何武道以外的手段,不過這種“純粹”武夫,除了境界修為極高的寥寥幾人之外,都已經差不多死絕了。在江湖上講究光明正大,本就是一件不太合宜的事情。而且李玄都的志向也不是要做一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純粹”武夫,他要的是天下太平,無關手段是否光明正大,過程是否黑暗殘忍,先活下來,然後最終的結局足夠光明即可。

無心上人怒極反笑:“不愧是紫府劍仙,氣魄不減當年,就是不知道紫府劍仙是否還有當年的境界修為,若是沒有,恐怕今日就要葬身於此,或者屍骨無存也說不定。”

李玄都點頭道:“我也希望如此,往前推幾年,這類言語我聽過不計其數,總是說我要死了,可我還是好好地活著,反倒是說這些話的人,還活著的倒是不多了,希望閣下不會步這些人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