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念榮辱

李玄都一揮袖,“青蛟”和“紫凰”如倦鳥歸巢,掠回他的袖中。

直到這一刻,裴琰才反應過來,歇斯底裏道:“呼延先生!快,快用你的壓箱底手段,用保命手段,不管什麽代價,都快殺了他!你只要殺了他,我親自去跟父親給你請功,給你一萬太平錢,不,不,給你兩萬太平錢!除了太平錢,美人、丹藥、寶物、秘籍,你想要什麽我們裴家就給什麽!”

裴琰當然不傻,相反,他是一個無可爭議的聰明人,一個被世家豪閥精心培養出來的世家公子,有城府,有手腕。只是聰明有大小之分,滿腦子小聰明之人,往往最是怕死,越是直面自身生死,越是容易方寸大亂。

此時裴琰哪裏還不知道呼延勝明已經死了,只是他不願意相信罷了,因為他在自己最大的依仗呼延勝明身死之後,便如面對獨自兇惡賊人的孤弱女子。

如果裴琰在李玄都的位置,他絕對不會放過李玄都,給一個痛快死法都是便宜了,那麽以己度人,他也不認為李玄都會善罷甘休。

李玄都緩緩前行,隨著他的腳步,呼延勝明的屍體也“噗通”一聲向前倒地,激起一圈塵土。

最後一點幻想也徹底幻滅的裴琰突然平靜下來,定了定心神,仿佛哀莫大於心死一般,如此一來,倒是有些裴家公子的風采了。

李玄都走到裴琰的面前,問道:“裴公子,你記不記得我剛才說過什麽?”

裴琰仿佛認命一般點了點頭,然後低下頭去。

“知道就好。”李玄都微微點頭,然後猛地拔高嗓音:“裴琰!”

裴琰下意識地擡起頭來,眼前一花,李玄都已經一拳打出。

“砰”的一聲,裴琰整個人倒飛出去,不過李玄都用了巧勁,沒想打死這位裴家公子,甚至落地時都沒激起多少塵土,只是他的兩顆門牙高高飛起,然後帶著牙根和血絲落在裴琰旁邊。

李玄都平靜道:“說敲掉你的大牙就敲掉你的大牙,不取你的性命。”

裴琰勉強爬起來,撿起自己的兩顆落牙,低著頭低聲說道:“多謝手下留情。”

說罷,裴琰將兩顆牙送入口中,雖然差點被卡在喉嚨裏,但裴琰還是將兩顆門牙生生吞入腹中,然後一字一句道:“打落了牙往肚子裏吞,在下受教了。”

李玄都對於這一幕熟視無睹,只是揮了揮手。

裴琰轉身踉踉蹌蹌離開客棧。

不是李玄都聽不出裴琰話語中隱藏的怨恨,只是殺不殺裴琰,不在於裴琰怨恨與否,也不在於李玄都對於裴琰的觀感如何,而在於形勢。

李玄都殺青鸞衛在於對立,就如正邪之爭,沒什麽好說的。對裴家出手,除了自保緣故之外,也有立威的心思,既要讓裴家害怕,又不至於讓裴家生出拼命報復的心態,那麽呼延勝明這位裴家大客卿必須死,而裴琰這位裴家公子不能死。至於日後裴琰是否會行報復之舉,也不在於裴琰,而在於李玄都,若是李玄都能重新得勢,就算裴琰想要報復,裴家的其他人也不會允許。

一個世家,家主雖然大權在握,可以在小範圍內按照自身意願行事,但涉及到整個家族的大局,就絕對不能肆意行事,若是家主違背家族利益逆向行事,自然就坐不穩家主大位。其實小到一家,大到一國,都是如此。最高權力者,代表的是大部分人的利益,也就是人心所向,若是違背大部分人的利益,便是眾叛親離。

正因為如此,李玄都從一開始就決定放走裴琰。

若是李玄都日後能夠重新得勢,成為江湖上的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興許那時候,裴琰就不會將今日之事引以為恥,反倒要引以為榮。

就像朝廷上的清流官員,被皇帝打板子,這是廷杖,可以博取直名,在士林間被人稱贊,任誰都要伸出大拇指誇贊一聲忠臣、直臣、良臣,可如果是被地痞無賴打了一頓,那就是奇恥大辱了。

榮譽和恥辱,不在於事,而在於人。

同樣的事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不同的結果。

在裴琰走後,剩下的就是小公爺曹建德了。

至於那些青鸞衛扈從,在方十三身死之後,便已經逃散一空。若是鼎盛時的青鸞衛,必然不敢如此行事,若是主官身死而屬下逃散,必然要被青鸞衛追責連坐,但是如今朝政腐敗,青鸞衛也幹凈不到哪兒去,吃空餉,喝兵血,欺上瞞下,哪裏還有真心效命之人。

此時小國公已經徹底昏死過去,李玄都單手將他從一堆酒壇子中提起,似乎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殺了他。

一直站在樓梯上的裴玉望著李玄都,身體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先前的場景歷歷在目,與他夢中所見的江湖幾乎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