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青陽五鹿

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隨著船隊逐漸靠近東昌府,李玄都逐漸有了近鄉情怯的感覺,沒來由想起一首詞,真是應景應情。

李玄都走出自己的船艙,發現錢玉蓉正站在船頭上,望著滾滾河水,不知在想什麽。

李玄都沒有故意走路無聲,就是正常走路,踩在甲板上發出“噔噔”的清脆聲響。

錢玉蓉聽到腳步聲後回過頭來,望向李玄都,沒了前幾天的針對敵視,語氣平和道:“李先生。”

李玄都笑了笑,道:“就快要到東昌府了。”

錢玉蓉輕輕“嗯”了一聲。

李玄都輕聲道:“是不是覺得此去吉兇未蔔,前程難料,所以心中忐忑不安?”

錢玉蓉微微一驚,雖然沒有直接承認,但她的反應已經在無形中承認自己的心事被李玄都一語言中。

李玄都淡笑道:“那日青鸞衛的事情,不必太過放在心上。人這一生,有著太多的始料未及和突如其來,如同一場夏末秋初的大雨,有人未雨綢繆便可沉著應對,而有些人在毫無防備之下就只能狼狽逃竄。不過有了這個教訓之後,便會記得在下次出門之前帶上一把雨傘,或是準備一件蓑衣。”

錢玉蓉沒想到李玄都會說這些,不過在摒棄成見之後,她不得不承認,李玄都說的其實還是有點道理的,她抿了抿嘴唇,輕聲道:“李先生也是這麽過來的嗎?”

李玄都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道:“經歷的事情多了之後,就會發現曾經讓你為之困擾的事情,實在是不值一提。”

就在此時,張姓老人也來到船頭,與李玄都互相點頭致意之後,開始對身邊的錢玉蓉介紹東昌府的復雜情況,說道:“小姐,咱們距離東昌府還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因為青陽教已經兵臨城下的緣故,如今的東昌府城內的形勢復雜,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青陽教的密探和教徒已經潛入城中多時,青鸞衛那邊也差不多,還有一些江湖人士,不知是打著渾水摸魚的心思,還是其他什麽原因,同樣雲集東昌府中。正所謂行百裏者半九十,到了東昌府境內之後,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出半點紕漏。”

錢玉蓉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雇傭了這麽多護衛,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老人點頭道:“如果說陽谷縣之事是意料之外,那麽接下來的東昌府之行會有什麽意外那就是情理之中了,如今的東昌府中,最缺的就是糧食,多少人都盯著呢,我們之所以在陽谷縣卸下兩船糧食,也是為了以防萬一,萬一東昌府這邊出了什麽紕漏,也不至於血本無歸。”

錢玉蓉點了點頭,沒有反駁老人。

老人心中老懷甚慰,雖說這位小姐有些大小姐的脾氣,偶爾也會任性,不過在大事上,還是拎得清的。這次運糧前往東昌府,不僅僅是十船糧食和十萬兩銀子那麽簡單,而是錢家整個齊州布局中的一環,若是有了閃失,雖說不至於影響整個大局,但是在錢家長老堂那邊難免會被記上一筆,說不定還會給家主一個不堪大用的印象,對於他們這個錢家偏房來說,卻是不可承受之重。

不過若是能邁過這道坎,那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僅僅是在家主和長老堂那邊立功,也正如那位李先生所說,這份經驗和閱歷,千金難買。

所有的老江湖,都是從雛鳥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在這個過程中,跌跌撞撞,滿身傷痕,甚至是丟掉性命,走到最後的,無論是功成名就,還是黯然落幕,都會擁有難以估量的江湖經驗。

錢玉蓉伸手緊了緊身上披著的雪白大氅,望向遠方。

李玄都沒有在這裏停留太長時間,很快便轉身返回船艙,繼續開始梳理體內愈發混亂的“局勢”。

天底下最難的事情就是自制。

當年張肅卿曾經對李玄都說過八個字:“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殺人不難,難的是有殺人的本事卻不濫殺。坐擁美人不難,難的是百花環繞之間仍能對糟糠之妻不離不棄。

對於李玄都而言,精通各家百長不難,難的是這麽多的秘籍擺在眼前卻不去練。

練來練去,終於是出了岔子。

自負之人,總覺得自己能做到旁人不能做到之事,李玄都當年能走到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說他沒有半點自負之心那可就太自欺欺人了,當“太陰十三劍”擺在面前的時候,固然有情勢所迫的緣故,也未嘗不是因為李玄都在潛意識裏認為自己與那些庸人不同,可以駕馭這套古今第一詭劍。

不知過了多久,李玄都被一陣急促腳步聲從入定中驚醒,緩緩睜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