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陽谷縣城

李玄都猶記得,當年張肅卿曾經說過:“皇室宗親、宮中宦官、各級官吏所兼並之田莊占天下之半皆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長此以往,小民百姓越來越窮,只能賣掉田地,淪為權貴豪強的佃戶,朝廷便愈發收不上稅,國庫空虛,只能繼續加征賦稅,終有一天,無路可走的百姓會揭竿而起。”

最後張肅卿意味深長地說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皇帝和百姓是站在同一立場的,朝廷要稅收,國庫要充盈,皇帝要天下安穩,百姓要活得下去,可錢都去哪裏了?”

是啊,錢都去哪了。

李玄都也曾經如此自問。

天下之財有定數,不會無故消失。自然是落到了別人的手中,因為在皇帝和百姓之間,還有無數的權貴、豪強。層層盤剝,層層富貴,大貴者大富,小貴者小富。

這些事情,並不難懂,可那些豪強們肯放手嗎?不肯放的。對於他們而言,家國,家國,從來都是家在前,國在後。

就在這時,錢玉蓉朝李玄都走來,打斷了李玄都的思緒。

這位大小姐似乎是有事要談,這才不得不捏著鼻子來搭理這個賬房先生,不過也是語調生硬冰冷:“李賬房,前面快要到陽谷縣城了,我們要在這裏卸下兩船糧食,到時候還要李賬房過目才是。”

李玄都可不是真來做賬房的,而且他也沒做過賬房,想了想之後,說道:“家主信得過小姐。”

錢玉蓉譏諷道:“這麽說來,李賬房是跟著商船一路遊山玩水來了?”

李玄都搖頭道:“哪裏會有人來齊州這等戰亂之地遊山玩水,待在金陵府不好嗎?”

錢玉蓉重重哼了一聲,質問道:“那錦姑姑派你來做什麽了?”

李玄都低頭望著這個比自己矮了一頭的女子,答非所問道:“玉蓉小姐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你是錢家偏房出身,早早喪父,不得已之下只能一人挑起家中的擔子,算是少年老成。我比你還要淒慘一些,不知父母是何人,也從未見過父母,算是比你多走了幾年江湖,看過許多人和事,這個江湖,可不僅僅是直來直去的刀光劍影,還有彎彎繞繞的人情世故,應對已是不易,所以有些時候,不得不獨善其身。有些事情,我們需要知道,還有些事情,我們不需要知道。有些事情,我們不知道也要裝作知道,還有些事情,我們知道了也要裝作不知道。”

李玄都微笑問道:“錢小姐,知道知不道?”

錢玉蓉的臉色更冷。

李玄都有個毛病,那便是好為人師,若是興致來了,就嘮嘮叨叨一大堆,目前看來,除了小丫頭周淑寧能夠忍受並樂在其中,其他人多半是聽不進去的,尤其是陸雁冰這位五師妹,對此深惡痛絕,不惜刀兵相向。錢玉蓉自然也不會例外,目光冰冷,語氣更冷地開口道:“李賬房的意思,無非就是勸我少打聽,知道的事情多了對我沒好處。是不是這個意思?”

李玄都笑了笑,對於錢玉蓉的冷淡態度毫不在意,繼續說道:“正是這個意思,你我江湖相逢,一路共事,恐怕日後便再無相見機會,所以錢小姐不必對我追根究底,非要挖出我的來路,那樣對於錢小姐並無太多好處。”

錢玉蓉雖然有些小姐脾氣,但並不傻,聽到李玄都這番話後,沒有立刻反駁,也沒有繼續摔臉子,而是直接轉身離去。

李玄都仍舊站在船頭。

接下來的一路還算順當,不過在進入東昌府境內之後,岸上時常可見有騎馬駛過之人,腰間帶刀,背後負弓,卻又不是朝廷官軍的打扮,那便是青陽教的匪人了,讓船上的護衛好生緊張了一番。不過估計這些青陽教之人看到了船隊上的“錢”字大旗,倒也沒有什麽出格舉動,這讓錢玉蓉稍稍松了一口氣。

對於錢玉蓉來說,官軍和亂匪,官軍還好,畢竟在金陵府也打過交道,可是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悍匪,卻還是第一次見,她畢竟是個女子,面上雖然不顯,仍舊鎮定,可心底還是有幾分發怵。

此時她再去偷瞧那個一直站在船頭的賬房先生,竟是渾然不覺一般,也不知他是心大,還是真正見過世面,對於這等小場面並不在意。

到了傍晚時分,他們終於抵達陽谷縣的碼頭,這裏有錢家商號的人負責接應,只要把船上的糧食搬到倉庫中就是,並無其他生意上的往來。

就在此時,岸上有一群嬉鬧的半大孩子,打打鬧鬧地朝糧船方向而來,嘴中還唱著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歌謠:“東昌城子四方方,財主官府蹓下鄉。窮人糧食被逼凈,居家老幼哭皇蒼。東昌城子四方方,紅陽起手長河旁。殺財主,打官府,大戶小戶都有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