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京雪

立冬之後不久,帝京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這場雪很大。

飄灑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在大街小巷的地面上、青黑色的屋頂瓦檐上、枯敗的樹枝上、一段連著一段的墻頭上,使整個帝京城都鋪掛了一層素白,如孀婦披孝衣喪服,白茫茫一片。

帝京城外的驛路上,積雪已經掃凈,整條驛路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有些發黑,直直通向大運河的碼頭。每年僅朝廷和官府在這裏靠岸啟航的漕船就有兩萬條。年近歲末,大雪早至,碼頭上前來接貨的車擔人流更是嚷成一片。不過這個碼頭還不是大運河的終點,還有一段運河連通了帝京的護城河,過閘門之後,可直接進入位於城內的太極湖,不過這是只有皇家貢品才有的待遇。

所謂大運河,是在祖龍還未一統天下時,吳國為北伐齊國爭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開鑿了一條引大江之水的運河,史稱邗溝,以後歷朝歷代在此基礎上不斷向北向南發展、延長,尤其經大晉二次大規模的擴展和整治,到本朝時,基本連通江南和帝京,稱大運河。

大運河橫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縣,長約三千六百余裏,江南產糧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將糧食運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稱是整個王朝的命脈。

天寶五年的帝京,一個冬天沒下雪,當時欽天監的好些官員都被問罪,第二年的時候,果然齊州便出現了饑荒,災民背井離鄉,流離失所,青陽教又趁機起事,裹挾流民在齊州境內不斷攻城掠地,雖說青陽教打著“起義”和“不納糧”的幌子,但他們所到之地,讓原本還勉強過得下去的百姓也活不下去了,又被裹挾入這只流民大軍中,故而流民大軍的人數越來越多,就像是蝗災時的蝗蟲,所過之處,寸草不生,而每當青陽教攻城的時候,自己的精銳人馬不動,先以刀槍逼迫流民上前消耗守城兵士的箭矢和滾木,朝廷官軍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事後還要給朝廷扣上一頂官兵大肆屠戮百姓的帽子,使得齊州總督焦頭爛額。

天寶六年恰恰相反,如今剛剛立冬便下了一場雪,都說瑞雪兆豐年,看來明年會是個好兆頭,於是這場雪便成了天大的祥瑞,不但欽天監的官員們松了口氣,內閣、戶部、兵部的主事堂官們也有了些笑臉。

唯有一個衙門笑不出來,就是漕運衙門,不但笑不出來,而且還有些慌了神,帝京城中人口百萬,全部依仗這條大運河供應,當年運往帝京的最後幾批漕糧漕銀,以及供應宮裏開支的各種貢物都得抓緊趕在冬至之前搶運完畢,否則河道落雪結冰,便是誤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這幾天進入直隸境內的河道上,滿滿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擁塞的現象。

雪越下越大,漫天彌江。

船與船之間的距離稍稍一遠,便瞧不清對面的情形,此時運河上的船又多,難免磕磕碰碰,可這時候還趕著行船的,多半都是給衙門當差的官差,欺壓百姓慣了,一旦碰上,哪裏肯輕易罷休。

正所謂當官就要有當官的威風。譜是拿來擺的,不擺譜猶如衣錦夜行,沒意思。有些人還沒做官只是個小吏,就已經練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遊八極,撩天鼻孔噴蔑然之氣,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須常發。

此時就有兩條船的人互相爭路之下撞在了一起,有兩名領頭的這會兒就站在各自船上大聲喝罵。

“瞎了你的狗眼,我們可是漕運衙門的糧船!耽誤了我們運糧,讓帝京城斷了炊,你吃罪得起嗎?”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少拿這些嚇唬老子,老子這是江南織造局的船,裝的都是今年要送戶部入庫的官銀,然後就要給各位京官老爺們補發年底的欠奉,一個總督漕運部院也敢跟我們織造局爭?”

“織造局了不起?我們總督大人的幹爹就是司禮監的楊公公,就算是你們織造局的監正大人,那也得喊我們總督大人一聲師兄,你們織造局憑什麽瞧不起我們漕運衙門?”

“誰跟你論師兄?我們監正大人的幹爹是司禮監的柳公公,與你們根本不是一路。”

“楊公公他老人家可是司禮監的掌印!”

“柳公公他老人家還是督公呢!”

就在兩船人相持不下的時候,從後面又駛來一艘大船,因為大雪遮眼的緣故,這條船為了開道,船上竟是響起了隆隆鼓聲。

正在爭鬥的官船都停止了爭鬥,向鼓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雖然隔著風雪,但也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黑影,竟是一艘三層的巨大樓船。

離得稍稍近了,便可以看到船上掛著碩大的燈籠,上面分明寫著“青鸞衛”三個大字。

再近一些,可見船上一杆杆黑色的“青鸞衛”大旗在飛雪中迎風招展,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