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公門無友

人生一世就是一次長途跋涉。雖然這類話有陳詞濫調之嫌,但也不可否認,說得頗有道理。

尤其是跋涉二字,可見艱難。

行九萬裏長途,看天地之廣闊,體味萬丈紅塵,卻注定不會在某個地方過多停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行走江湖。

在安排好一應事宜之後,李玄都等人不顧井子鎮宗老的苦苦挽留,告辭離去。

這場行俠仗義,沒有半分收獲,有的只是此地百姓們的感激,另外就是顏飛卿損失符篆無數,其中還包括幾張價值千金的珍惜符篆,被損耗在了與藏老人的交手之中。

若是按照許多江湖散人的“在商言商”來看,顏飛卿此舉可謂是虧大了,且不論損失了多少符篆,一方面與皂閣宗宗主藏老人結仇,一方面卻只是收獲了一鎮百姓的感激,無論怎麽看,兩者都極不相稱。可江湖散人不明白一個道理,在其位謀其政,顏飛卿這樣的舉動才是正一宗長盛不衰的根本。

正是有了無數個顏飛卿這樣的人,正一宗才能成為正道魁首,為天下所認同。人人皆慕正一之道,視為玄門正宗,故而天下英才盡入正一。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話沒有錯,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簡單歸結為一個“利”字,在“利”之外,還有應盡之責,就好像朝廷保境安民、賑災救民,也要與百姓“在商言商”嗎?若果真如此,那這個朝廷也到了氣數將盡的時候。

就算是在商言商,殊不知,小富在於勤,中富在於術,大富在於德,想要真正做成天下第一等富賈,必要持德,一味重術,縱能興盛一時,又豈能長盛不衰?

離開井子鎮,再往前走,就是中州地界。

中州,中州,顧名思義,即是天下之中,也是大魏王朝版圖中最大的一個州。正所謂北有帝京,南有金陵,中有龍門,此為天下間最繁華的三個地方。除此之外,還可以算上秦州的西京,以及齊州的瑯琊。

北陽府名為北,實則位於中州最南部,東連蘆州,西、南接荊州,是為江淮要地,素有江南北國、北國江南之稱。到了這兒,距離中州首府龍門府,也就不遠了。只是到了這兒,也要分別了,沈霜眉身上還擔負著內閣的差事,要去荊州查案,便不能再與李玄都他們同行。

這一場萍水相逢,時間不長,但卻共患難,同生死,殊為不易。

在官路旁邊的送客亭中,沈霜眉牽著一匹白馬,準備離去,李玄都、胡良和顏飛卿,還有周淑寧,為其送行。

周淑寧對於這位沈姐姐頗為不舍,一大一小兩名女子依依惜別,不知說了什麽私密話,小丫頭雖然難掩傷感之色,但臉上也還有些笑意,眼神中明顯帶著許多念想。

臨別之前,李玄都也不忘再囑咐幾句:“霜眉,你要辦的案子牽涉到宮裏,波譎雲詭,一步踏空,便是萬劫不復,你打算怎麽辦?”

沈霜眉望向李玄都,問道:“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此去當以小心為重,凡事都要謀後而動,就算現在得了一些贓銀,也不足以撬動整個荊州市舶司,最好還是在暗中探查。”

沈霜眉慢慢有些明白李玄都的話中之意:“紫府的意思是讓我不要在明面上與市舶司起沖突?”

李玄都深深地望著她:“最好是讓荊州市舶司和江南織造局連你這個人都不知道。”

沈霜眉沉默了,許久之後才擡起了頭,問道:“對於他們做的這些事情,難道就不管不問嗎?”

李玄都反問道:“怎麽管?”

沈霜眉頓時被問住了,望著李玄都。

李玄都緩緩說道:“荊州市舶司、江州市舶司、楚州市舶司統屬於江南織造局,江南織造局又直屬於宮裏的司禮監。你若是把此事捅出來,鬧到了司禮監那裏,幾位司禮監秉筆太監會怎麽辦?他們不會來找你,而是直接去找內閣,自從天寶二年之後,內廷已經大過外廷,若內閣頂不住司禮監的壓力,他們便會把罪責推給刑部,刑部面對內閣問責,也不會擔責,他們會把罪責再推給督捕司。試問,這樣大的罪責,內閣擔不起,刑部擔不起,一個督捕司能夠擔得起嗎?他們也擔不起。為了撇清罪責,督捕司就會說你是擅自行事,最後所有的罪責都落到了你的頭上,你除了亡命天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沈霜眉這才震撼了,問道:“既然內閣擔不起這個責,為何還要讓我來查?”

李玄都解釋道:“很多事情,不上秤沒有四兩重,內閣讓你來查案,查到了什麽,只要不捅出來,便不算什麽,頂多算內閣拿捏了司禮監的把柄,待到一個合適時機再放出來,比如說新君親政掌權之後。可現在的情形是新君年幼,太後臨朝,所以還不是合適的時機,如果現在就把這件事給捅了出來,那麽就是公然撕破了面皮,也打破了廟堂上三方勢力的平衡,到那時候,背後有太後撐腰的司禮監宦官們,是會殺人滅口的。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所以此事一定要密,不可走漏半點風聲。”